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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慈我悲镜顽番外终章

……”

    “师兄走罢。”镜顽已转过身向前走去。

    寺内仍是雪白一片,慧定门前也是一堆厚雪,镜顽又欲低头跪下,慧定却开门走了出来,扶起他问道:“不必跪了,镜顽你为何回来了?”

    “师父,弟子……会错了意罢,她原来喜欢的不是我。”镜顽轻声道。

    慧定一惊,皱眉仔细打量他,见他左手纱布上隐有血迹,长剑亦不在身侧。

    “何出此言?镜顽,你的剑呢?”

    镜顽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左手,平静道:“折了。”

    慧定愕然,那把剑从他捡到镜顽之时便在镜顽身侧,镜顽持剑修行,长大成人。

    他曾多次劝镜顽放下这把剑,方可了断尘缘。镜顽却不肯,道是父母留给他唯一的念想了。

    慧定训过他无数次,尘缘未断,如何受戒?

    少年镜顽却道:“未曾受戒,弟子也不会破戒。佛在心中,我自清净。”

    镜顽从小到大都十分固执,他不肯放下的东西他决不放下,那把剑如此,要离寺亦是如此。

    而现下镜顽却说剑折了?

    “为何?”慧定也想不通,为何镜顽不过下山半日,就折了剑成了这幅模样。

    “为她。”镜顽心平气和道。

    “既如此,你又怎会会错了意?她分明是从未喜欢你。镜顽,糊涂啊!”慧定痛心疾首,看着这个自己爱护长大的弟子形容落魄地站在那儿,忍不住大声斥道。

    “弟子也不明白,因此来求师父指点迷津。”镜顽仍是低眉顺眼。

    “你可有悔意?”慧定问道。

    “弟子不悔。”镜顽毫不犹豫道。

    “为何?她骗你为何还不悔?”

    “那也是弟子情愿的。”镜顽强笑道:“无妨。”

    云心在旁听着,想着镜顽在佛殿外不声不响地跪了三天三夜,最后只落得一句会错了意,不可谓不心痛。

    慧定轻叹:“有贪心离贪心如实知。有嗔心离嗔心。有痴心离痴心。略心散心。下心举心。掉心不掉心。寂静心不寂静心。不定心定心。不修心修心。不解脱心解脱心。皆如实知。 是名他心智证通。”

    镜顽有一瞬的恍然,他看向自己的左手,又呆滞地望向师父。

    “你可知即便是为师亦未曾能看透他人心中所想,你年纪轻轻又如何看得破人心呢?人心莫测,情爱更是如朝露般缥缈,多少痴男怨女飞蛾扑火,不过落了一身伤。”

    “镜顽,为师没什么好指点你的,不过只有二字劝你——放下。若你想不通,自去那塔上自省罢。”

    “弟子遵命,多谢师父。”镜顽仍旧不解,但也只得领命,径直就要往山塔而行。

    云心看着那单薄的身影,抿抿唇,自去收拾了被褥吃食准备送上去。

    他这师弟大病初愈又落了情伤,去那森冷的高塔之上如何受得住。

    镜顽是个死心眼,他若不给他送些被褥吃食,镜顽必定又会傻愣愣地自省。

    云心去时,镜顽果然持着石块在岩壁上刻字,他潦草地写,云心只瞥了一眼就见满目的不可得。

    痴儿。云心轻叹。

    他放下被褥吃食便静悄悄地离开了,镜顽仍在刻字,双目无神,似是陷入沉思。

    他刻了半日,倦极便躺在云心准备的被褥上和衣而睡,整整三日,镜顽恍恍惚惚,往日她在身旁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下意识地刻了句不可得。

    他不知刻了多久,直到这夜他突然醒来,寒意满身。

    镜顽起身遥望,塔外大雪,明月高悬,泉眼冰寒,草木皆白,所到之处,满目琼瑶。

    他慢慢走出去,风雪吹衣,月色皎洁,刹那之间他便顿悟。

    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

    这雪夜依旧很美,他伸出手去接,那雪落在他掌心,片刻即化。

    镜顽笑了,原是刹那芳华。

    情念如雪,积雪本当消融。

    不可得。

    如春种谷,令秋不熟终不可得。

    犹树生果,欲使不落终不可得。

    种离根本,欲令不别终不可得。

    他回身望向殿内,古佛安然不动,悲天悯人,净瓶里一如寺内供着半枯的梧桐。

    镜顽望向来时路,一旁是半枯的梧桐,一侧是未开的合欢,皆被大雪覆盖。

    镜顽伸出冻得发青的手,轻轻摘下一束合欢叶,那绿叶舒展带着积雪。

    镜顽走进塔内,微微笑着往净瓶里轻轻放下这束合欢,他的动作那样轻,抽离之时却又毫不犹豫。

    “刹那芳华。”镜顽大笑着出了塔,那磊落的身影在雪中风姿不减。

    那翠绿的合欢与半枯的梧桐挨在一起,积雪蹭在梧桐叶上,不一会儿却也融成水消失不见。

    “师父,弟子前来拜别。”镜顽再度在慧定门前叩首。

    慧定很快推门而出:“你想通了?为何还走?”

    “弟子想通了,欲得苦海倾,当使爱河竭。”镜顽的表情明朗,是前所未有的轻快,“弟子不肖,留在寺内不过是连累众人声誉,师父不必忧心,弟子要去寻自己的道了。”

    慧定本想再劝他留下,可见他双眼澄澈,隐隐有超脱之意,沉默半晌,只叹了句:“去罢孩子,去寻自己的道罢。”

    有道者得,无心者通。慧定拦不住的,镜顽去意已决。

    “师父保重。”镜顽重重磕了三个头,再没什么犹豫往山下去,渐渐消失在雪夜里。

    他离开了这座镇子,一路游历,镜顽身无分文,时而化缘,时而靠野果果腹,这一路看尽众生相,他如风吹云般四处漂泊却怡然自得。

    而不过十日,凝心却在王府之中吃尽了苦头。承嘉王妻妾众多,她甚至算不得侧妃,只能算作陪房。

    她这才明白鸾娘欲言又止的难处。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比暖花阁里花娘争客来得更为阴毒。承嘉王只有初时的三四日在她房中流连,便再也不见踪影。

    而那位金尊玉贵的王妃不能随意发落那些有名有姓的侧妃,却恨毒了她这个低贱的青楼女子,明晃晃地责罚她。承嘉王清楚却也当作无事发生。那些压她一头的侧妃更是落井下石,让她吃尽苦头。

    这日她在花园假寐,无意听到承嘉王追着那端庄的王妃而来,哄道:“心肝儿,你这是作甚么给本王摆脸子?”

    “还不是你那宝贝心肝,目中无人,眼里压根没有我这个王妃。”

    “那个凝心?”承嘉王问道。

    “自然是她。”王妃别别扭扭,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承嘉王一把揽她入怀,哄道:“这有什么?若是惹你不快,随意打杀了便是,左右不过一个低贱的陪房,还不是由你处置。”承嘉王亲她一口,手不规矩地解了那王妃衣裳:“不提她了,心肝儿,本王想你许久了。”

    “哎呀王爷……”王妃这才转怒为喜,同他厮混在一起。

    那交叠在一起的身影直叫凝心作呕,她心头怒火滔天。

    打杀了便是?这就是她忍气吞声的结果?这就是她盼望的荣华富贵?

    她再不能忍,悄声离开逃回了暖花阁。凝心很快便寻了鸾娘商议,她若要逃开,就得拿回承嘉王赎她的身契,否则最终也得落个身首异处。

    鸾娘听她一番话本是十分不忍,一听此言却愕然道:“你的身契不在承嘉王那儿啊!谁同你说是承嘉王为你赎身的?”

    “那是谁?”凝心惊疑不定,心中有了个不好的猜想。

    “是那和尚啊,他那日就是替你赎了身才去见你的。”鸾娘不敢相信:“他居然没同你说?”

    凝心白了脸,强笑道:“怎么可能,鸾娘你胡说什么?何必这样哄我?他一个两袖清风的和尚,哪儿来的五千两银子赎我?”

    鸾娘神色复杂,又觉说出这话十分残忍,但她不得不正色道:“凝心,不是五千两,是一万五千两。那个和尚拿了一万五千两赎你。”

    “而且,他拿到你身契便一把火将将它烧了个干净。他说,这样从此你便自由了。”

    鸾娘的声音仍旧一如既往的轻柔,落在凝心耳中却是那样残忍。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他为什么?”凝心语无伦次,一个劲摇头:“为何要拿一万五千两?这样多的钱。”

    “因为我同他说,按暖花阁的规矩,在花会之前要买断魁首即需付三倍价钱。于是他真的拿了一万五千两来替你赎身。”鸾娘叹道:“这样多的钱确实很难得,但那银两出自全宝钱庄,这样大的数额瞒不过去,我存钱之际一问便知,如此才知那和尚有一柄宝剑,他用那柄剑同全宝钱庄的阁主做了交易来替你赎身。”

    “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凝心脑中嗡嗡作响。

    “谁知道他花了那么大的价钱来赎你,居然没有告诉你呢?当时我本欲劝你同他走,是你自己打断我叫我不要再提他。”鸾娘感慨万千:“罢了,总之你身契不在承嘉王府,性命无虞,再去寻那和尚就是。”

    凝心本想同鸾娘好生商量如何同承嘉王周旋,如今知晓被镜顽赎身却如当头棒喝,她惨笑道:“鸾娘,我做错事了,我又有何脸面再去寻他?”

    鸾娘看着这个昔日明艳张扬的少女,如同开败的牡丹满面颓然。

    “不去寻他你就会好过吗?他那样痴情,你好好同他赔罪,他应当不会怪你的。”鸾娘心里也没底,她没有告诉凝心,那日后关于济法寺的风言风语不断,那和尚应当十分不好过。鸾娘虽然爱钱,但也盼着凝心有个好归宿,因此瞒住凝心,劝道:“你去罢,去寺里寻他,从此同他好好过日子。”

    凝心木然地起身,心中又悔又惊,她本欲立刻上山去寻他,又觉自己这身花枝招展十分不妥。

    “鸾娘,我想要一身白衣。”凝心开口求道。

    尚在寒冬,那个向来爱浓妆艳抹的女子不施脂粉,身着她向来最讨厌的素净白衣去了济法寺。

    济法寺原来在这样高的山上,而这山上下了大雪,还这样冷。她神思恍惚,风雪加身,拖着疲惫的身躯爬了许久石阶,累极了。

    原来镜顽每次来寻她都是走了这样远的路。她苦涩地想。

    直到她到了济法寺门口,那朱红的老旧寺门大开,因着大雪,寺内已无多少香客。

    她遇见一僧人便问镜顽何在,谁知那本和善的僧人立刻变了脸色,低头快速走开。

    凝心十分不解,恰巧看见那慈眉善目的主持在佛殿内参拜,于是她着急地进殿问道:“叨扰大师,敢问镜顽何在?”

    慧定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一听这女施主开口便转头看她,是个身着白衣的素净女子。

    一旁的云心听她开口便知这就是那个害了镜顽的女子,不由愤然道:“施主为何还不放过镜顽,他已为你叛离师门,早已不知所踪,你还想如何?”

    “云心!慎言!”慧定斥道。

    凝心缓缓转头,脸色惨白:“这位小师父你说什么?”

    云心瞥她一眼,满是漠然。镜顽走后,云心曾收拾他的物件,在那经书下发下一堆放的整整齐齐的书信,信上谈天说地,分外情深的模样,被镜顽珍而重之地妥帖收藏。云心叹气,这女子着意哄骗他的师弟,最后又轻飘飘推开镜顽。他将这些信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镜顽已经离开,他盼着镜顽好。云心一想起镜顽那日的惨淡,心中厌极了这个虚伪的女子,难以保持风度,只快步离开,不再言语。

    凝心正欲追上问个究竟,慧定却开口道:“施主,镜顽确已不在寺中,从前重重皆已断绝,还望施主不要再来寻他了。”

    “为何?”凝心愣愣问道。

    “僧人要娶妻就得还俗,他当时决意娶你,求贫僧将他逐出师门,贫僧不允,他便跪了三天三夜,结果倒在雪地里发了高热,贫僧无奈只得准允了。”慧定沉沉开口,忆起那时的景象仍旧怅然,忍不住道:“可不过半日,他便失魂落魄地回来了,道他会错了意。施主既对他无意,又为何要他娶你?还要他折了剑?”

    凝心听着这大段大段的话只觉得遍体生寒,忍不住颤抖起来,木然道:“我……我……”

    她没法反驳,只紧张问道:“什么折剑?我没有叫他折剑。”

    “那把他随身带着的剑,也许是父母留给他的遗物,是他对父母唯一的念想了。贫僧曾劝过他多次放下此剑,他也未曾放下。那日回来,他神情落魄,剑不在身,贫僧问他,他说为你而折。”慧定向来温和,本不欲苛责女子,可见她满脸无辜,仍忍不住步步紧逼。

    凝心定在原地,想到那一万五千两,想到他左手缠着的纱布,心开始抽痛。

    “我……”

    “罢了,施主,镜顽已走,你也不必再来了。是贫僧方才失言,镜顽他未曾怪过你。”慧定松了口,劝道:“无论如何,你与他俗缘已断,不必再追。”

    慧定走了,凝心站在殿内,呆呆地看这朱红的佛殿,宝相金身拈花带笑,香炉里檀香冉冉,泛黄的纱灯亮如星月,她浑身发冷,僵硬地往外走。

    外头还在下雪,那红梅点点,竹叶青青,与雪相间煞是好看。

    她忽然想起镜顽每次下山同她赏梅观竹,原来山上有竹有梅,他依旧来了。

    他真的喜欢她。

    烛光跳跃,白衣翩然,她从温暖的佛殿之中离去,麻木地站在寺门外。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他曾说的那句“贫僧一个出家人并没有什么可以给施主的。”

    他什么都给了她,那把近似遗物的长剑当了替她赎身,在青楼中顶着旁人嗤笑直言要娶她,最后她说只是顽笑话,他也只是笑笑安静离开了。

    为了她,在雪中跪了三天三夜,发了高热还如约来娶她。

    为了她,叛离师门,受尽流言中伤,最后孑然一身地离开这个从小长大的镇子。

    她干巴巴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就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凝心向来倔强能忍,从不肯落泪,儿时被打骂没哭,委身承嘉王时没哭,在王府中受尽欺凌时没哭,此刻却再忍不住心中酸涩痛哭起来。

    她想,自己怎么有脸哭呢?她费尽心机嬴得的一场赌局,最后什么也没得到,而镜顽因为她也一无所有了。

    从到到尾他连她的手都未曾碰一下,却把一颗心掏出来给了她。

    她做错事了,她真的做错事了。

    她那少得可怜的微薄心计,算计不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只算计了一个喜欢她的傻和尚。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凝心跌跌撞撞地回了暖花阁,此后大病一场,鸾娘将她藏起来,承嘉王府虽发现人跑了,但没有身契也没法发作,王妃见人没了倒是快意,无意再追究。

    可是没有结束,凝心病愈之后便开始恨,她恨承嘉王骗了她轻贱她,她恨自己贪图富贵作践了镜顽。

    她开始试图复仇。

    凝心已是自由身,便在暖花阁同鸾娘打理事务,她悄悄开始筹谋,暗地里打点了不少花娘陪承嘉王府的人,甚至伸手到了左派的官员中。

    她要承嘉王不得好死,要那些欺辱她的人通通自食恶果。

    当今天子年事已高,承嘉王虽是懒散王爷,但皇帝为了即将继位的太子也不得不斩草除根,否则也不会将承嘉王下放至苏州。

    凝心在等那个机会,她现下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野心。鸾娘给了她这个机会,让她慢慢接手暖花阁,只在外头撑场面,暗地里的生意都由她打点,她也借机在不少官员身侧安插了人手。

    不过一年她便存了不少积蓄,虽然大头都在鸾娘那儿,但她不再追求金银,只盼攒够了钱去全宝钱庄赎回一物。

    “一年前和尚当的剑?”阁主隐在面具后,听到此言仍旧笑了:“这位姑娘恐怕有所不知,在此处当的剑都是已折的断剑,你买回去全无用处。”

    “我可以重铸。”凝心坚持道,命人打开木箱,赫然是一万五千两白银。

    “姑娘,断剑焉能重铸?”阁主似乎敛了笑容,语气冰冷:“你可知剑于持剑之人来说,无异于身体的一部分。我要他们在我面前折去佩剑才可进行交易,为得就是看人忍痛折去剑心,这不是断剑,而是弃下的剑心。否则你以为一把剑又怎值千金万银?”

    “姑娘不懂剑,似乎也不懂折剑之人,这把断剑还是留在此处罢。来人,送客。”阁主难得发了脾气,冷言送客。

    凝心虽已脸色发白,但仍旧坚持道:“阁主莫恼,我是不懂剑,也不懂持剑之人。”

    她忽然低下声音,真心实意道:“我欠他,才害他折了剑。我不懂断剑不能重铸,但我仍旧想赎回去,我想留个念想,还望阁主成全。”

    阁主想起一年前那个古怪的和尚,看着眼前美貌女子,还有什么不懂,情债罢了。

    “来人去拿剑。”阁主不愿看这些男女纠缠的孽债,吩咐一句便离开了。

    “多谢阁主。”

    凝心终于拿见到那把剑,往日镜顽持剑的身影似乎浮现在眼前。她颤抖地看着这把毫无光彩的长剑,想起那年镜顽拔出剑挡下那刀时的模样。

    纵使故剑情深,可断剑焉能重铸?

    她留下那些银两,将剑带回住所挂在床前。

    镜顽仍旧潦草地四处漂泊,这一年他在西蜀救下一流浪的哑女,彼时那哑女正被其他乞丐欺负,浑身脏兮兮的,蓬头垢面被人欺负也无处可避。镜顽摘了一根树枝,几下便拨开那群乞丐将她带走。

    那姑娘如同山野里的野兽般,看向他的目光是全然的警惕,他用为数不多的铜板给她买了包子买了一身布裙,递给她时她一把抢过包子吃,布裙却仍旧不要。

    镜顽试图同她交流,发现她根本不开口,才惊觉她是一个哑巴,一时之间更为怜悯。

    于是他请了两位慈祥的阿婆替这哑女沐浴更衣,给了她们身上所有的铜板,希望她们能善待那哑女。

    可当镜顽走出城镇,才觉身后一直有人跟着。他回头,是那清洗干净的哑女,面容秀丽,穿着那身雀梅布裙,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

    “施主你跟着贫僧没法得到安置。”镜顽轻声开口。

    哑女不语,仍旧跟着他。

    镜顽面冷心热,见她跟着也不忍让她走,便决心替她治好哑疾,再替她寻个安身之所。

    这一年半来,镜顽四处化缘,或上门替人祈福超度,抄书写信,或砍柴下地,替人收耕,到手的银钱不多,什么吃的穿的都先紧着哑女,一年四季一身白袍,却给这哑女买应节的衣裙,带着她四处求医,花了不少诊金药钱,哑女皆无好转。

    时不时有佛寺主持见他气度非凡,邀他留于寺中,镜顽顾及哑女不便,一一拒了。

    入秋之时,镜顽遇到一古怪的游医,他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替哑女诊脉过后,一双锐利的眼紧盯着哑女,道:“老夫治了不少疑难杂症,不说再世华佗,也从无败绩。”

    镜顽全神贯注地听着,全然没注意到一旁的哑女十分紧张不安。

    “但这已痊愈之人,老夫是万万治不了的,此番不收诊金,你也不必再去寻医了。”那游医撂下话便抱着药箱走了,剩镜顽困惑不解。

    哑女面色一白,小心地打量镜顽,镜顽皱了皱眉,她的心立刻提起来。

    “无妨,施主你别担心,这个大夫不行,我们再去寻别的。”镜顽没有相信那游医的话,见她脸色发白便出言生硬地安慰道。

    哑女松了口气,她在骗他。一年前她就已被一位大夫治好了,她趁镜顽不在曾偷偷发声,别扭地唤那个生涩的名字——镜顽。

    但她仍旧装作哑巴的样子,因为她知道一旦她好了,镜顽便会送她走了。

    她喜欢镜顽,镜顽待她这样好,她想一辈子都跟着镜顽。反正镜顽是个出家人,又慈悲为怀,她只要一辈子装作哑巴扮可怜,就能一辈子跟在镜顽身侧。

    只是这年冬,镜顽看了一张告示,罕见地停了许久,同她道:“施主,贫僧要去见一个人,你要同贫僧一起吗?”

    哑女点点头,无论镜顽去哪儿她都要跟着的。

    景尧十年冬,承嘉王意图谋反,拉拢官员,人赃俱获,男眷皆数斩首示众,女眷充为官妓。

    这日下了雪,承嘉王在正午即要斩首示众,他被堵了嘴被按在断头台,绝望地流泪。他决没有谋反,都是污蔑,可那些谋反的罪证却不知何处而来,他百口莫辩,随即被定了死罪。

    凝心在高楼之上俯视他,她要亲眼看到他死,那些欺辱她的侯门贵女如今沦为她们彼时最瞧不起的妓女,她心中说不出有多痛快。

    每一日她醒来望着床头的断剑便心如刀割,她痛,也要别人同她一起痛。

    人群攒动,已快行刑,凝心笑意浓浓却无意瞥到一身陈旧的白袍,她瞳孔一缩,是他。

    那个人在人群中四处瞧着,如同心有灵犀一般,镜顽抬头望向高楼——是她。

    她仍旧一身红衣,眉目如画,明艳动人。

    她没事就好。镜顽放下心来。他看见告示之时,见女眷充为官妓便十分担忧。

    他早已放下了情念,只是担忧她的处境。如今虽不知其中曲折,见她置身事外倒也松了口气。

    大雪纷飞,刽子手行了刑,承嘉王身首异处,血溅满地。凝心却没心思再看了,她看着镜顽,那僧人仍旧冷淡寡言的模样,一身白袍有些陈旧,眉目不改,只是好似消瘦了些,身姿挺拔地站在人群里,同她遥遥相望。

    她想要下楼追上他,同他道歉同他剖白。

    可是镜顽已双手合十,轻轻朝着她低头行了一礼。

    她僵笑着颔首,心里想着无论如何都要留住他同他说话。

    下一刻,一旁秀丽的女子却拽了拽那僧人的白袍比划着什么,她看见镜顽低下头耐心地同那女子说了什么,而后镜顽再也未曾看她一眼,同那女子走了。

    她动不了,眼泪静静淌下,看着两人在大雪之中并肩远去。

    是了,从她未曾停手之时,她再也没有机会道歉了。

    她要说什么?说她当初因为一场赌局才接近他?但她是真的喜欢他?

    在这个时刻?在承嘉王死去的这个时刻?

    这样又仿似另一场消遣。

    她从前连镜顽的衣袖都未曾碰到,那个女子却稀松平常地拽着他的衣袍。

    他走了,在她拒绝他的那天便走了。

    “姑娘,断剑焉能重铸?”

    “施主,俗缘已断,不必再追。”

    凝心惨笑起来,在这最得意的日子,如同斗败的孔雀一般黯然。她仿佛回到了去济法寺那日,旧雪落了满身,隐痛未绝。

    “镜顽,她是谁?”哑女比划着。

    镜顽低头想了想,轻声道:“一位故人。”

    “你要见的是她?为何不走过去?”哑女有些紧张地比划。

    镜顽摇摇头:“不必了,已经见到了,走罢。”

    哑女这才放下心来,她感觉得到那个貌美女子对镜顽的目光那样不同,像是在看最珍爱之物。

    那个时候她便紧张地手抖,她害怕失去镜顽,镜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别人喜欢他将他抢去了怎么办。

    所幸镜顽望向那个女子的目光与他看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他甚至主动提出离开。

    哑女开心地同镜顽离去,她偷偷回头看那女子,那女子怔然望着他们,似乎在笑。

    大约真是故人罢,若是喜欢镜顽便追上来了。哑女想着。

    “施主冷吗?雪下大了。”镜顽问道。

    哑女摇摇头,不冷。镜顽给她买的衣裳不是最好的,但却是他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冬日的袄裙暖极了,她心中甜蜜。

    一年又过,凝心已彻底接受暖花阁,第一件事便是将暖花阁移至菱水市。

    有人拍手称道,济法寺山下怎可有这烟花之地,移得好!

    有人失落非常,以后要去消遣可得驾车去菱水市了。

    不少青年才俊同凝心示好,凝心笑笑,“若拿的出一万五千两,我便嫁你。”

    那些人落荒而逃。

    凝心仍旧奉行暖花阁的原则,若在花会之前有魁首想要赎身,便要心上人拿出三倍价钱来赎。

    三年过去,从未有人践行。

    是了,再也没有人那么傻用三倍价钱来赎一位青楼女子。

    镜顽仍在四处漂泊,这年他欲冬渡去蓬莱替哑女寻药,可将近上岸之时,怒海翻滚,掀翻船只,两人双双坠海。

    哑女不住挣扎,镜顽下意识便护着哑女,耗了半个时辰费力将她拖至岸边,他吞了不少海水,次次被海浪冲没也强行拖着哑女确保她不被淹没,一路精疲力竭,一见哑女安全到岸,便脱力倒在岸上,好似没了声息。

    “镜顽!镜顽!”哑女见他没了动静,惊惶不已,再也顾不得伪装,一边拍他的脸颊,一面叫他。

    常久不发声的嗓音嘶哑别扭,咿咿呀呀,古怪至极。

    镜顽不应,她便痛哭出声:“镜顽你别死!镜顽……”

    她不该骗他,不该装哑巴,否则他也不会要带她来这蓬莱,更不会现在倒在这儿。若是他没了,她也决不独活。

    “镜顽你死了,我来陪你。”哑女伏在他胸口哭了许久便霍然起身,眼见着就要去跳海。

    “回来……你做什么?”镜顽呛咳着,无力地唤她。

    哑女一愣,这才又哭又笑地跑回来,抱着他道:“你吓死我了,镜顽……”

    “别……别哭了,贫僧没事。”镜顽虚弱地看着她。

    有渔民路过便救了这古怪的两人,那女子抱着和尚哭,一刻也不松手,那和尚似是无奈又动弹不得,只得别扭地安慰她。

    一月过后,镜顽身体已好全了,看着又再不说话的哑女,斟酌道:“施主,我们回去以后,你便寻个安身之所罢。”

    哑女脸色一白,一双眼睛立刻蓄满眼泪,她终于开口,腔调依旧古怪:“镜顽,你要赶我走?”

    镜顽一见她哭便僵住了,无奈叹气道:“你……跟着贫僧四处漂泊,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我就是要跟着你!我只想跟着你。”哑女十分倔强,抓着他的衣袍攥得死紧。

    镜顽如何不懂,他垂目委婉道:“你不过是一时兴起,这天下的好儿郎还多的是,施主你见得多了便明白了。”

    “我不要。你若是嫌我是个女子,我便绞了头发当姑子,此后便可以同你一起了。”哑女性子烈,说完就要去寻剪刀,镜顽这才慌了神去拦住道,“贫僧并不想逼迫你,施主切莫冲动。”

    “我没有冲动,我要跟着你,五年十年几十年,我都要跟着你。我不要别人,我只想跟着你。”哑女还是用着那别扭的语调固执地许下诺言。

    镜顽不语,往后也未曾再提分别一事。

    他想,罢了,待她寻得良人再送她走罢,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只是很久以后,他的身旁依旧有着那姑娘的身影。

    她总是攥着他的衣袍跟在他身边。

    她真的没有离开,一路随他漂泊,同他修行,自此,一念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