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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慈我悲镜顽番外终章

    “小师父,暖花阁有暖花阁的规矩,你要娶她可要为她赎身才行,凝心的身价可是五千两白银,待花会一开,则会不断竞价,价高者得。若你想现下带她走,按暖花阁的规矩须得给三倍价钱,也就是一万五千两白银。”鸾娘温声细语地同他说,笑容不减,其实是想打发了他,叫他知难而退。

    镜顽却并没有多么惊讶,好似那天价也不过尔尔,他只是稍作思考便道:“只要给一万五千两便能带凝心走吗?”

    “没错。你替她赎身,她便恢复自由身,要嫁要娶自是随意。”

    “好,贫僧改日就来。”镜顽微微低头,行了礼告辞。

    鸾娘暗笑,其实这人也很好打发,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这是一万五千两的天价。

    镜顽已走出厢房,凝心仍在阁楼上等着,见他这么快出来有些忐忑。

    “镜顽,我……”她张口,不知从何说起。

    “施主,贫僧改日就来娶你。”镜顽仍是云淡风轻,他看着她,笃定地开口。

    凝心一慌,却瞥到慢吞吞出来的鸾娘,鸾娘朝她挑眉笑了笑,凝心立刻心领神会——鸾娘已帮她收了烂摊子,打发了镜顽。

    于是凝心也绽开笑容,故作期盼道:“那我等你。”

    “好。”

    那白袍僧人步伐沉稳地离开了,凝心这才松了口气。

    方才那些议论她全都听到了,她十分愧疚,但这也没法,若不是承嘉王非要如此,她不会让镜顽陷入非议的。

    是吗?心底微弱的声音想要反驳她,也在提醒她,现在冲出去向镜顽谢罪,一切还来得及。

    我没法向他赔罪了,他这样认真的表情,我要怎么告诉他我是在骗他?没事的,鸾娘已经打发了他,他不会来娶我的。

    凝心不断说服自己,忽略那隐约的不安与心痛,施施然往承嘉王的厢房去。

    “王爷,我赢了,你何时迎我入府?”凝心进了厢房,抚了抚发髻,抬头望他,一颦一笑,风情万种。

    承嘉王大笑,将她一把拉入怀中,挑起凝心的下巴,轻佻道:“让本王先尝尝美人的滋味再迎你入府。”

    凝心倒在承嘉王的怀中,手不规矩地四处摸了摸,而后看那承嘉王变了脸色,身形一晃便巧妙地躲闪开,端的是千娇百媚,她推开承嘉王笑道:“王爷说笑了,凝心入了王府,王爷还尝不够?”

    承嘉王抱了个空,看她倚在门框,如春日柳枝般柔若无骨,眼波流转,直将他心火勾起。

    承嘉王笑道:“好好好,过两日便来迎你。”

    “凝心便恭候王爷了。”凝心端起茶盏,在盏边落下唇印,施施然递给了承嘉王。

    承嘉王顺着那只纤细的手往上看,瞥见那留着唇红的杯盏,笑着端起那杯茶,对准残留的唇印一饮而尽:“等着本王。”

    “恭送王爷。”凝心嫣然一笑,待承嘉王离去才拉下脸来。

    烦躁,她居然十分厌烦承嘉王那轻佻的模样。

    镜顽走在街道上,天已黑了,乌云一片片地压下来,四处的店面点了灯火。他往镇外走,路过全宝钱庄的时候,眼神在那金光闪闪的招牌上稍作停留,随即握紧了剑,一刻不停地往寺里赶去。

    今日暖花阁一行引起轩然大波,他必得脱离师门,才能不连累济法寺声誉。

    他方踏入寺内便敏锐地察觉了寺内气氛不同,师兄弟们看他的眼神闪躲,彼此之间隐晦地对视之后,俱是心照不宣地低下头。

    镜顽了然,不避不闪地拦下一位师弟问道:“师父何在?”

    “师父在正殿内。”那师弟低头嗫嚅着回答他。

    他道了声谢便往正殿去。

    慧定大师正在殿内礼拜,流言猛如虎,那些风言风语早已传到寺内,来礼拜的百姓好似十分为难地同他说了有济法寺的僧人逛花楼,迷恋青楼女子。

    慧定大师笑笑不语,谦和地送走香客。

    那些窃窃私语和隐隐看好戏的神色他再明白不过,人心如此,巴不得看人笑话来满足自己内心阴暗的私欲。

    他不欲追究,可当镜顽放下佩剑,径直跪在殿外求他将自己逐出师门之时,他的脸色终于变了。

    “镜顽,你在胡说什么?”慧定大师皱眉问道。

    “弟子道心已乱,不配为僧。”镜顽跪在殿前,向慧定直言道。

    “镜顽,即便你从未受戒,但向来持戒奉行,不曾逾越,如今何出此言?”慧定不可置信,又联想到今日的流言,不觉十分头痛。

    “心念一动,即为破戒。弟子动了情念,弟子想要娶她。”镜顽直视慧定大师,眸中一片清澈,十分决然。

    慧定大师还有什么不明白,今日的风言风语,跪在他面前的得意弟子。他沉声道:“是那青楼女子?镜顽,你不谙世事,也从不近女色,那必然是那青楼女子刻意接近,可这样的女子定然有所企图,未必……”

    “师父!”镜顽抬头,第一次无礼地打断了他向来敬重的师父,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她很好。与她无关,是弟子道心不稳才动了情念。”

    慧定大师也觉自己失言,叹道:“为师并不是想非议他人,只是你不过二十出头,实在不懂人心难测。”

    “是弟子动情,与他人又有何关?弟子知道师父担心弟子,但弟子心意已决,还望师父成全。”

    “镜顽!”慧定大师走近喝道:“红颜枯骨,刃之蜜甜。如今你只是被美色所迷,真成了俗世鸳鸯,不过是相看两厌罢了。”

    “弟子明白,弟子也并非为色相所迷。”镜顽看着慧定大师,眼神柔和,似是在回忆:“弟子只是想长伴她身侧,听她谈天说地。鸳鸯也好,怨侣也罢,弟子如今只争朝夕。”

    “糊涂!为师不准,你自去思过!”慧定大师摇头,眉目间皆是厉色。

    “弟子一定要娶她。若师父不准,弟子便在此长跪不起,直到师父准允为止。”镜顽也十分固执,不肯退让。

    “你!随你罢。”慧定大师气得不轻,转身便离开了佛殿。

    这寺内人来人往,僧人们路过他皆目光一扫,佯作无事般,只有云心前来劝他:“师弟,何必执着?向师父认个错,断了这个念头罢。”

    “多谢师兄,我心意已决。”镜顽仍旧不卑不亢地跪在原地,并不动摇。

    云心看着他,只余叹息。

    天彻底黑了下来,寺内的灯火俱灭,唯余一身白袍静静跪在佛殿外。

    直到晨光熹微,镜顽仍旧跪着,他神色平静,慧定大师出来见他仍旧跪着,不由拂袖而去。

    已开寺门,香客络绎不绝,见有僧人跪在殿外,不住窃窃私语:“哎这个就是那个流连青楼的花和尚罢。”

    “是他罢,不然为何跪在此处,我还未曾听闻济法寺惩治过僧人呢。”

    “活该!出家人还动色心!”

    那些蔑视的目光,嘲讽的闲言碎语落入他耳中,镜顽仍旧面不改色,他跪在那儿,仿佛与世隔绝般,只一心等着师父松口。

    日落时分,慧定再次到他面前,问道:“镜顽你还不认错?”

    “是弟子辜负了师父的期望,但弟子决意要娶她,还望师父恕罪。”

    镜顽脸色已有些苍白,仍旧冷静道。

    “冥顽不灵!”慧定再次拂袖而去。

    周遭又静下来,僧人们皆恨不得避开他,根本不往此处来,云心看着那个固执的身影十分担忧。

    直到第三日,镜顽仍旧固执地跪在佛殿外,他面色苍白,眼圈发青,仍旧睁着眼望着殿内那尊金身佛像。

    云心十分不忍,去求慧定,慧定闭了闭眼,仍旧道:“由他跪着罢,他自会放弃的。”

    而暖花阁内,承嘉王这两日时常来缠着凝心,但始终没有来迎人,凝心不松口,非要迎她入府才愿委身于他。

    这夜承嘉王终于按耐不住,将令牌扔给凝心,一把抱起凝心往床榻去:“王府的令牌给你,本王明日必来迎你!今日从了我罢。”

    凝心推拒几次,见他满脸欲色,心中更是厌恶不已,但令牌一丢,她的眼睛亮了亮,衡量道:“王爷可得说话算话啊,否则凝心可不依。”

    “本王一言九鼎,自然不会唬你!快叫本王好好亲热一番。”承嘉王急不可耐地剥开凝心的衣裳,丢下床褥。

    凝心心中厌恶也只得忍了,这是她要的结果。要进王府,她这副身子也只能给承嘉王了。

    她便拿出被鸾娘调教过的手段,开始婉转逢迎。

    她看着承嘉王急色的脸,不由想到那日下雨递给她一只芋荷的冷淡僧人。

    镜顽。

    破身的痛苦袭来,她还在想着那人冷冽的面容。身体的痛苦如此鲜明,她仍旧假意媚叫,一副快意的模样。

    便当作是镜顽,是镜顽在要她。

    芙蓉帐内,被翻红浪,初时的煎熬过后便是浪涌般的快感。她在承嘉王身下婉转承欢,极尽能事。

    那室内春光无限,暧昧低语不断,红烛燃尽的灯花一滴滴落下。

    山里的雪也飘了下来。

    那干净的雪花一片片地落在镜顽眉间,他昏沉的头脑因这沁人的冰凉有了一丝清醒。

    他的身体已经僵硬,双腿已动弹不得,只是凭着一股毅力执着地跪着。他惯穿的白袍虽然已是剪绒的棉衣,但因跪了三日,也只余满身的湿气。

    那双冻到青白的手仍旧规矩地放在双腿之上,长剑放在一旁。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那尊佛像,佛像仍旧悲悯,似乎在叹他的冥顽不灵。

    他强撑着继续跪着,直到雪覆满山头。风雪交加,长剑早已被掩埋,庭院里的积雪甚至快要掩住他的膝头。镜顽茫然地环顾四周,看那皑皑白雪落在朱瓦之上,竹叶飘落,红梅已绽,掩映在白雪之中。

    他想起往年济法寺下雪之时,他站在佛殿之内眺望寺内,半枯的梧桐树上一片纯白,青竹深深,红梅怒放,时而扑簌簌抖落积雪下来。他内心是无波澜的,只觉这天地之间的白与黑不过是四季更替。

    春花秋月,冬雪夏雨,从未在他眼中,美丑于他并无分别。此刻他僵硬地跪在地上,看着这场大雪却恍神想到:不知凝心见过山中的雪吗?这原是很美的。这红梅亦很美,像她爱穿的那身红衣。寺里的竹叶不似那日她折船的那些柔软,但年岁已久,十分葱郁,也是好看的。

    她曾带他去赏花,可惜冬日的花太少了。待他娶了她,他再也不会避开她伸来的手,他会主动执起她的手,等到明年带她去赏春日的烂漫山花,她一定会喜欢的。

    他在雪地里无声地笑了笑,僵硬的面孔上是个罕见的温柔笑容。

    可下一刻他却失去意识,安静地倒在了雪地里。那固执的僧人倒在雪地里,风吹过他苍白的脸,雪轻轻落在他紧闭的眼,那身白袍与雪争辉,好似他本就如雪一般纯然。

    云心这夜本就十分担忧,夜里风吹得纱窗呼呼作响,他迷迷糊糊醒来,见外头一片白茫茫,想起镜顽就心头一惊,立刻冲进佛殿外。

    而镜顽已倒在地里许久,浑身冰凉,云心惊惶地大叫,引来几个师弟将镜顽搬回寝屋,又命人速去烧热水熬药。

    慧定也被惊动,一瞧他向来爱护有加的弟子惨白着脸,毫无声息地躺在床上,也是心头一震,差点晕过去。

    “师父!”云心上前扶住慧定。

    “不用管为师,先照顾镜顽罢。”慧定摇摇头,十分疲惫,他慢慢地往屋外走去。

    “待镜顽醒来告诉他,为师准了,由他去罢。”那苍老的声音落下,带着无尽的倦意与心痛。

    很冷,但凝心还在等他。镜顽发了高热,烧得昏昏沉沉,恍然还以为自己跪在殿外,在冰天雪地中求师父允准。他好似知道自己体力不支,但念着凝心,始终不肯倒下。

    “求师父允准。”即便在睡梦中,他仍固执地请求。

    云心看着他烧得糊糊糊涂还念着下山的模样,心头也是百感交集。

    一整夜云心都在照顾他,直到那高热退下才松了口气去歇息。

    镜顽醒来之时已过正午,他身体僵硬,但开口便问道:“师兄,师父允了吗?”

    云心被他吵醒,无奈道:“师父允了,你昨日发了高热先好好休息罢。”

    镜顽一听,立刻掀被而起,一边拿起他的剑说道:“劳师兄挂心,我已经好了,现在就去拜别师父。”

    “哎!”镜顽!”云心想要拦他,镜顽却已摇摇晃晃跑了出去。

    “师父,弟子不肖,这便下山了,望师父保重身体。”慧定不愿见他,紧闭房门,镜顽只得在门外开口,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他起身决绝离去,慧定在门内看他单薄的身影,深深一叹。

    镜顽头还有些晕,但仍强撑着下了山,来到了全宝钱庄门前。

    全宝钱庄不仅仅是钱庄,暗地里还做些了不得的交易,以物易物最是寻常。

    全宝钱庄的庄主性情古怪,最好宝剑,私下便命人见了宝剑即去询问再高价收入。

    镜顽的周遮剑是把宝剑,银光闪闪,剑身利落,削铁如泥,全宝钱庄的人已盯上过很久,问询过无数次皆被其拒。

    镜顽对全宝钱庄早有印象,此刻便持剑进了店中,开口道:“贫僧来做交易,用这把剑。”

    掌柜的早就认得这把剑,连忙问道:“小师父您确定?”

    “确定。”镜顽点头。

    “那劳烦您跟我来,这个交易须得我们阁主亲自过手。”掌柜客气地伸手邀他进内阁,镜顽缓缓跟上。

    内阁里有暗室,倒是富丽堂皇,掌柜的差人去请阁主,不一会一位蒙面的黑衣男子便走了出来,大喇喇地居于主位。

    “你来做交易?”阁主见是一位僧人倒是来了点兴趣:“出家人持剑?”

    镜顽从剑鞘里抽出周遮剑,那宝剑锋利,似划开空气,铮然作响,寒光凛凛。阁主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目光牢牢被这柄宝剑所吸引。

    “是,此剑名为周遮。”妙镜顽从容道。

    “好剑,妙!”阁主甚为满意,难怪手下一直为他追寻这把剑,确是名剑:“你想要什么。”

    “白银一万五千两。”镜顽开了价。

    对于全宝钱庄来说一万五千两倒也不算天价,阁主挑了挑眉:“虽说这把剑确是妙极,可你一个出家人为何要这么多钱?”

    “贫僧自有用处。”镜顽却不答。

    “好,我这儿也不管客人交易的用途。但是这位客人可能不太清楚,我不仅仅是要剑,我是要剑的主人亲自将这把剑在我眼前折断,那么交易才达成。我喜欢看名剑折断,很有意思不是吗?”那阁主古怪地笑了,笑声嘶哑,阴森森的:“只要你此刻将剑折断,这一万五千两便归你了。你可还要同我交易?”

    他拍了拍手,便有随从抬来数个木箱一并打开,赫然是一万五千两白银。

    镜顽有些怔忡,他知道一万五千两是个天价,但并不知道一万五千两是这么的多,他看了看摆在眼前的木箱,又垂眼看了看手中的周遮。

    对于持剑之人,剑与性命无异。这把剑自他出生时便放在他身旁了,也许是父母留的遗物。师父如何劝他,他都不曾放下,一路持着此剑修行,其实分外爱惜。

    他以为典当不过是将此剑易主,没想到是要亲自折断。镜顽本就苍白的脸色现下更为白了几分。

    他长久地凝视这把剑,再度爱惜地轻触了触,便抬头果断道:“可以。”

    阁主笑了:“那么现下便折断罢。”

    镜顽低头,左手抚上剑身缓缓收紧,剑刃锋利,他手心刹那便涌出血色。他不断收紧左手,右手执剑,闭眼一用力将剑决然折断。

    刺耳的剑鸣声响起,镜顽头痛欲裂,阁主大笑不止,连连叹道:“好!好!果然是宝剑,折断的声音甚为动听。断剑留下,这些银两归你了。”

    有仆人迅速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和着血色的断剑。镜顽最后看一眼那把长剑,断了的剑好似失去所有锋利,如同朽木一般死寂。

    他终于放下了那把剑,以这样未曾设想的方式。

    镜顽的左手鲜血淋漓,隐隐颤抖,仍旧守礼地弯腰道了谢。

    “这么多银两,你一个人也拿不走,我差人送你罢。”阁主实在好奇,到底是何事要一个连拒多次的出家人今日一把折断自己的用剑来换取钱财。

    镜顽也不推脱:“多谢阁主。”

    仆人们便抬着箱子跟在他身后,他先请仆人们将这些抬进暖花阁内院,潦草地扯了块帕子将手缠上便去请鸾娘。

    听人来通报那和尚又来了,鸾娘无奈地下来,想着这次必要把话说清楚,不拿出一万五千两是带不走凝心。

    可她到了内院,看了看周遭摆的满满当当的数箱白银,也还是愣住了。

    她这些年风风雨雨什么场面没见过,但这和尚带着这么多银两来青楼的场面她委实没见过,她惊疑不定:“小师父,你这是?”

    “按暖花阁规矩,若在花会之前,出三倍的价钱便可买断魁首。贫僧来此替凝心赎身。”他冷静地答道,鸾娘惊讶不已,居然真的是来替凝心赎身的。

    出于习惯,她仔仔细细地查看了银两,确是真金白银,她简直不可置信:“小师父,你这是从哪儿来的钱?”

    镜顽以为她是担心此钱来路不明便轻声解释道:“这些银两都是贫僧从正途得来的,施主不必担心。”

    她不担心,她惯会看人,瞧得出眼前这和尚是个面冷心热的。她只是想不通,暖花阁立此规矩已久,但从未有人践行。现下却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她眼前,这天下倒真有痴情人花了天价来为心上人赎身,而那痴情人竟还是一个和尚。

    她不过是为了打发他才说的,根本没想过他真的痴情至此。

    “小师父,你可决定了?这可是一万五千两,一旦交出,可就不予退还了。”鸾娘合上木箱,走上前提醒道。

    “是,请将凝心的身契予贫僧罢。”镜顽倒是斩钉截铁。

    “好!爽快。”鸾娘转身便去暗阁里取了那锁上的身契,她下楼时见那僧人面色苍白,仍旧静静站着,十分耐心,又想到凝心的赌局,一时之间竟有些不忍。

    但她始终是看着凝心长大的,前头便是康庄大道,她没理由坏了凝心的好事。

    “小师父,给。”她还是挂上了招牌的殷勤笑容,看那僧人珍重地收下那身契,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满意地合上。

    他拿着那身契缓步走到一旁的银烛前,毫不犹豫地借火点燃了那纸身契。

    “小师父!”鸾娘惊呼出声:“你这是何意?”

    那纸在火烛里一点点化为灰烬,残余的火星翻涌,不慎烧红了镜顽的指尖,银烛花晃,映照他的容颜,那僧人只是含笑望着那灰烬,低声道:“从此她便自由了。”

    鸾娘心惊,一万五千两买来一纸灰烬,换她从此自由。凝心好运气,这份真心就连鸾娘这个常年在风月场混迹得铁石心肠的人,瞧了也颇为动容。可是,凝心却是一心要进王府的,她不过是骗这个和尚的。

    “那施主,贫僧现下可去寻凝心了罢?”

    “她……”鸾娘欲言又止,抬头便见惜玉正端着水在门后偷听,便使了眼色命惜玉去叫凝心速速起来收拾。

    “稍等,她懒得很,还未起呢。”鸾娘一个劲打哈哈,镜顽倒是并未多疑,道了声好就安静等待着。

    不过一盏茶功夫,惜玉向凝心禀报后迅速替她更衣梳妆,掩去满身的欢爱痕迹,这才下去请请镜顽移步。

    凝心听到镜顽来寻她之时是有片刻的慌乱的,昨夜她才同承嘉王行了事,不一会承嘉王就要派人来接她了。镜顽却在此刻来了,她本想问鸾娘为何放她进来,但念着镜顽在等待也只得按下。

    她想,不若今日就向他剖白,讲清楚一切原委。

    可当她看见他,她便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镜顽依然一身白袍,今日却未持剑,只是脸色苍白,左手上缠了些布。他伸出右手,疏冷的一张脸上是难得的温柔,含笑唤她:“凝心,我来娶你了,跟我走吧。”

    第一次他没有叫她施主,温柔唤她的名,锋利的眉眼溢满温柔,像秋漓湖里清澈的水一层层荡开涟漪。

    凝心的心中霎时悔愧交加,她强打起精神,佯做无事道:“镜顽,你这是说什么?你是出家之人,又怎能娶妻?”

    时间仿佛凝固了,他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中,那干净温柔的笑容从镜顽的脸上一点点褪去,他僵硬地看着她,下意识想去抚剑,却又摸了个空,脸上有种隐隐的茫然。

    凝心一颗心被针扎一般,却还故意夸张笑道:“我之前同承嘉王闹别扭,才一时伤心以为自己喜欢你。你应该没有当真罢?说来也要多谢你,昨日那句顽笑话被承嘉王听了去,他才明白了对我的心意,今日便来迎我。”

    她没有办法,她不能说自己只是把他当做赌局里的一枚棋子,她只能编了个谎言使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卑鄙。

    “你喜欢的其实是他?”镜顽怔怔问道,缓慢地收回手。

    “是。”凝心其实不敢看他的眼睛,但仍旧强迫自己正视他。

    她以为镜顽会失态,会怒斥她。但那双眼却只是终于从迷惘中挣脱,他再度轻笑起来,定定看着她良久,那笑容像是一面被强行拼起的碎镜,明明是漂亮的却千疮百孔,他轻声道:“这样啊。”

    半晌又如梦初醒般,有些迟缓地在身上四处摸索着,只摸到一串檀木佛珠:“贫僧身无长物,倒是没有可以拿得出手的贺礼。”

    “不必了,心意到了便可。”凝心强撑着,收紧手指,长长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那样的刺痛却抵不住心头泛滥的酸楚。

    他摸了摸那佛珠,还是慢慢收了起来,轻轻垂下手,平和地看着她道:“那便恭喜你嫁与如意郎君。之前的事还望施主别放在心上。”

    “我自是不会放在心上。”她强笑道。

    “那贫僧先行告辞了。”他双手合十弯腰对她行了一礼。

    “那就不送了。”凝心低声道,那僧人已转身平静地穿过这醉生梦死之地。他一身白袍,周遭皆是莺歌燕舞、男女调笑声,他却好像隔绝了这一切,独赴圣地一般朝前走去。

    那干净的白袍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凝心才惊觉自己这样望了许久,狠狠闭眼,正了神色回房。

    她还未发觉,她的指甲嵌得那样深却还未松开紧握的手。

    凝心坐在梳妆镜前,不断安慰自己,不是什么大事,起码他不知道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为了赌局接近他的。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姑娘,承嘉王的轿子已到门外了。”惜玉来禀。

    “知道了,我待会就下去。”凝心看着镜中的自己,正要再妆饰一下。

    鸾娘却推门而入:“凝心,方才那和尚来了,他……”

    “鸾娘。”凝心不愿再提起镜顽,立刻打断她:“别再我面前提他了,承嘉王的轿子已到了,我马上就要进王府了。”

    鸾娘一时安静下来,转而道:“王府并不如你想象中那样好,凝心你可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再没有比那更好的去处,荣华富贵就在眼前了,鸾娘你不为我高兴吗?”凝心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她听,语气隐隐激动起来。

    “高兴,当然为你高兴。但若是王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一定要回来同我说,你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会放任你不管的。”鸾娘抚了抚她的发,苦口婆心道。

    凝心满不在乎地笑:“王府之中还能有什么不好,鸾娘你就少操心罢,我要走了。”

    “去罢。”

    鸾娘无可奈何,这深宫大院又岂是凝心想的这么简单的,但愿承嘉王待她好罢。

    镜顽慢慢地走出暖花阁,呆呆地停在一旁的小巷里。

    其实凝心一直在骗他,他一直隐隐感觉得到。

    只是他动了心,不忍见她皱眉难过。

    他骗自己,也许她是真心的。

    如今不过是预料之中罢了,她果真是骗他的,她喜欢的另有其人,自己不过是她难过时的无聊消遣。

    可是她却又真的曾挡在他身前,也真的解下衣衫说要将自己交给他。

    为何?他想不明白。

    不一会儿,他便见一顶大红的花轿停在暖花阁门口,他看着凝心由婢女扶着,满面春风地踏上花轿。

    痛吗?是会痛的啊。手上的伤好似这时才发作,他左手隐隐颤抖起来。镜顽仍旧站着一动不动,兀自扯起嘴角。

    罢了,这是凝心喜欢的人,她要嫁与她的如意郎君,他应当恭喜的。

    镜顽缓慢地合起手掌,那缠着纱布的左手还隐隐作痛。他目送着那顶简陋的花轿,对着那远去的花轿珍重地行了一礼。

    但愿她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凝心坐在轿中,看着这简陋的花轿,十分嫌弃。但她又不由想到破庙那日,她被绑着在佛像面前同镜顽拜了三拜。

    夫妻对拜,才谓成亲罢。

    她现下就是一个送进去的妾室,自然是没法拜堂的。

    她的思绪飘散,总是落在镜顽身上。

    半晌她摇摇头,否决自己。

    想什么呢?佛祖可不保姻缘。佛前拜堂,还是同佛门子弟,这可是大不敬啊。她与镜顽又怎能算成亲呢?

    将近傍晚,镜顽缓慢地走过热闹的街道,人群喧哗,他茫然地走过这座熟悉的镇子。

    一夕之间,他好似什么都明白了,又什么都不明白了。他放下了那把长剑,可凝心的喜欢却也是错觉。

    她带他看红尘花月,而后轻轻笑着告诉他只是顽笑罢了。

    他因她看懂万物有灵,却看不懂她。

    他为之放下剑的人,现下又当放下了。

    情爱之苦是什么样的苦?他一直想知道,难道会比那些饱受灾锅的百姓之苦更苦吗?如今他终于知道了,爱恨难断,各有各的苦,又怎可如此傲慢地去比较?

    他停在一座酒家前,像一座受了风吹雨打的石桥,店中的客人们都在不断饮酒,有人烂醉如泥,痴痴傻笑,状若癫狂。

    他也很想尝一尝,是不是真的可以一醉解千愁。

    他已叛离师门了,是可以饮酒的,但他最终只是静静离去了。

    重回济法寺之时,他只是想请师父解惑。

    他勘不破,情爱幻灭,怎会真的只在一夕之间?

    他信誓旦旦地对师父道只争朝夕,如今确如昙花一现。

    云心见他失魂落魄地回寺,也是惊异不已。镜顽依旧脸色苍白,左手上缠了纱,也未曾持着那把从不离身的长剑。

    “镜顽怎么了?”云心上前关切问道。

    “师兄,我没事。师父何在?”镜顽看向他,声音极低,仿佛十分虚弱。

    “师父在寝屋休息,你去罢。”云心拍拍他的肩。

    “师兄同我一起去罢,这些日子劳师兄费心了。”镜顽冲他轻轻一笑,云心却更诧异了,镜顽不甚爱笑,总是板着一张脸,此刻笑起来分明十分动人,然而云心却只感觉到他的悲伤。

    “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