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昆仑剑【4460字彩蛋】(剧情)
第六章·昆仑剑 韩沅睡梦中朦胧地感到触碰,倏忽转醒。 夜里万籁俱寂,他坐起来,看着身旁一团拱起来小山似的被子,沉默一会儿,低声道,“阿衍。” 小山包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韩沅叹气,把被子掀开,露出了里面团成一团的人儿。 少年眸子清亮,乖巧地盯着他,轻轻唤道, “……世叔。” “……”韩沅觉得有些头痛,揉了揉太阳穴,“怎么不在你房里睡觉?” “睡不着。”少年眨动眼睫,把小半张脸埋进膝弯,软绵绵地说,“吵到世叔了吗?” 你团成这样闷在被里,就能睡着了么…… 韩沅只得无奈地替他盖上被子,转身躺下,少年手臂却绕过来环住他的腰,暖热气息隔着里衣烙在他背上。 他顿时没了困意,寂静中只听到自己心跳。 “……是伤还疼?”他开口,嗓音带一丝睡醒时的沙哑。 少年脸软软地蹭着他的背,轻声道,“上了药的地方已经不疼了。别的……就是有些痒……” 韩沅闭上眼,不理会他的戏弄。 王衍却勾缠上来,双唇贴到他耳畔,“世叔,你唱了曲哄我睡罢。” 韩沅怀疑自己已经年老昏聩,转过头来,“……唱曲?” 王衍忍俊不禁地瞧他。望着他眼眸深湛,却轻轻敛了笑意, “……世叔从前常在天问崖上吟歌,可是在问卜天地神灵?” 韩沅一怔。 真真地一怔,好一阵浑身冰冷。 “……你掷向崖下那柄片玉剑,我捡回来了。”王衍平静说道,“想着世叔总有一日会追悔,我不愿你受此苦楚。” 韩沅惊怒质问,“你!……你疯了么!” “世叔,我问你。”少年凝望他双眼,“时至今日,你可曾悔过?” 一刹那时,韩沅脑海中无数景象交织,最终止于昆山天问崖下,无边烦恼海上,千年渺渺月华中, “……不曾。” 一瞬间,竟好似又回到了当年东冢高高刑台之下。 三千人长跪不起,满山竟只闻风声。 白衣连绵如雪,又如吹散一地往生纸。 “从未悔过。” 他曾两次要毁片玉剑,皆被嵇宁阻下。 早知下场,宁为玉碎,岂可苟全。 最后一次毁剑,是他以为神灵上苍已定夺天下气运时,悲从中来,于九千仞处天问崖将片玉一掷而下,俯身呕出一口心头血。 那柄剑竟被王衍拾回。 “……片玉不祥……” 韩沅声音苦涩,含着自嘲,“……我毁它三次,它竟落到了你手里……天命如此,我能奈何……” 少年牵住韩沅的手, “世叔无悔,我便无悔。世叔若是悔了,销骨相陪。” 不知天上婵娟影,能照人间寂寞魂。 韩沅不言,良久,轻轻扣住他的手。 当世之人,鲜少有未听说过嵇宁的。 十五年前一日,洛阳城头上立了个落拓琴师,一袭破旧白衣,却生了一副神仙相貌,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宛若一杆孤竹。洛阳城下百姓,一见此人,无不惊艳绝倒,观之者如堵。 琴师抱一张残旧古琴,仿佛遗世独立,在城头坐下,抬手便抚,一曲琴操初似琳琅玉泻,疏宕华畅,后如崇山流波,清远悠长。 一曲毕后,满城皆静。 琴师背上旧琴,跳下城头,衣袂飘然,消失于洛阳街市。 坊间讹传,琴师今为飞仙,此意却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那琴师就是嵇宁。 嵇宁洛阳城头抚琴,一曲倾城,可谁人知晓,惊世一曲,只是为了换一把锈剑。 韩沅的片玉剑。 那时韩沅初入太史,便以善算星位斗数、能测天理阴阳一朝名震史台,正是最风流得意时,却在洛阳街头被嵇宁拦住。 韩沅初见他是个落魄青年,疑惑勒马,再仔细一看,被他神采风貌所摄,当即下了马。 嵇宁话不多,冷冷指向他腰间一柄锈剑,“好剑。” 韩沅听了只笑,“一把破剑,有甚么好,郎君说来听听。” 嵇宁认真道,“吉光片羽,无价之宝。” 韩沅诧异,这剑不过是他幼时,师父从昆山下捡来,给他练手,已被无尽烦恼海水销蚀生锈。若不是因思念先师,常常把它佩戴身边,早就当破烂扔了去。一柄锈剑,怎么就成了无价之宝? 嵇宁却道,“能不能将他卖与我?” 韩沅径自解下来,递给他,“送你,权当交个朋友。” 嵇宁摇头,“我不白要你东西。” 韩沅见他耿直,便说,“那就随意给我几个钱好了。” 嵇宁点点头,两手在破衣袋里摸索一阵,面无表情地转向韩沅,“我没有钱。” 韩沅挑了挑眉。 只听嵇宁又说,“但我可以为你弹琴。我的朋友都说我弹得好。” 韩沅看向他身后布包,原来是个琴师。 于是答应,“洗耳恭听。” 谁知下一刻,青年便跃上城楼去,解下布包,抱琴信手而抚。 自此留下谪仙一曲。 嵇宁其实不是个琴师,他是个剑客。 遇到韩沅之前,他是个无剑的剑客。 嵇宁学剑前,先打过五年的铁,习淬炼之技,通剑性剑气。出师之际,他未取走师门剑冢里一草一叶。他要遍游天下,寻访名剑。 嵇宁寻得了片玉。 韩沅将锈剑递给嵇宁之时,嵇宁持剑出鞘半寸。 霎时间剑意呼啸震荡,庭院秋草无风自动,竹叶尽凋,寒蛩噤声。 真气流转,剑上锈迹纷纷脱落,昆仑寒玉为锋,齐岱山石为锷,赤堇金锡为脊,若耶青铜为铗,华粹如芙蓉初绽,光采若列星之行。 昆山片玉,始现于世。 多年后,嵇宁为韩沅解时,韩沅方知嵇宁洛阳城中一曲是。 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有定处。 生不逢时,一语成谶。 檐下还落着雨,如断线之珠。 王衍守在廊上,与老人对弈。 正值黄梅时节,自那日送春宴后,竟是一连下了四日的绵绵小雨。 老人一身广袖深衣,面貌清癯,浓眉细目,尽管鬓边雪白,仍看得出年轻时俊朗轮廓。 王衍坐在对面,还未换下绛纱朝服,正襟危坐,面上神色却泰然自若。 棋盘上乌鹭棋子搏杀正酣,黑子刚失边角,被白子连串击落。 “你输了。”老人淡淡开口。 王衍低眉,“是。三着前便输了。” “可不是跟我藏拙罢?”老人看向少年,似乎带了些笑意。 王衍抬手将枰上落棋抹入笼中,“不敢。” 老人轻轻咳嗽一声,拾起一枚棋子,放在指间把玩,“真是好东西。上头的符箓是你自己刻的?” 王衍微微颔首,“好几年前做的了,粗糙的很,入不了您眼的。” “言过了罢。”老人微笑,“你们这些玄理道学,可是我一介老匹夫这辈子也悟不到的。” “您又不真信甚么登仙渐道之说,长生不老之术。”王衍拢着袖,平淡答道,“至于这些符箓篆刻之类,雕虫小技罢了。” 老人神色不变,端起几案上的香茗品了一口,“整日在这儿讨好我,说甚么雕虫小技。我可是见过不少能以玄理推演天运国祚的奇人异士。说起来,你那位师父就算一个。” 王衍垂眸,袖中手紧了紧,也端起茶来饮,“世叔失术已久了,当年没落太史,想来是他命数浅,承不了甚么天运国祚的。仅剩些微末才学,能为朝廷效忠也好。” 老人定定看着檐下积雨,轻声道, “可惜了。我平生最见不得天才夭折,每每遭逢此事,心中便恨意难平。” 王衍不语。 “……你说,这兵钺之棋算甚么棋,这天下之局又算甚么局呢?”老人忽然感慨,似是自言自语一般,“远远看去,竟是一片乱杀伐啊……” 王衍静静把黑白棋子分拣出来,低声答道,“有官子,有死活,有手筋,有定式,有筹画,足以为棋。” “哈哈……好,好。说得好。”老人听他的回答,眼眸一亮,替他补完未尽之言,“是局大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