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不落花与雪 第18节
那些战将们依旧毫无反应,好似不顾性命,拼尽全力地抵制她一样。 环狗不由哈哈大笑:“还提三百年前?你们神战司倒是和三百年前一样,弱得可笑!可笑啊可笑!可笑我环狗,竟拿你们这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当个正经事!少司寇呢?跑了?哈哈哈哈!他倒是跑得快!” “少司寇在这里。” 巨大的银龙咆哮着盘旋天顶,龙头上端立着苍青色身影。 他手执漆黑宝剑,利落地划过一道漂亮弧线,霎时间似有墨线在天际勾勒,水墨般的巨大神像若隐若现,渐渐变得眉目清晰而深刻。 神像漆黑的巨掌中同样握着一柄长剑,同样划过一道利落又漂亮的弧线,快得全然来不及躲,重重切断了环狗所有的尾巴。 惊天动地的声浪纷至沓来,六栋遮天蔽地的巨楼震了个粉碎。 狂风似巨浪拍击,肃霜险些被掀翻,急忙攀住蛇鳞,然而金蛇背上除了她都是伤员,池滢惊叫着一路从蛇背滚到蛇头,好在归柳紧紧拽住她,那狐妖却没谁顾得上,直直摔了下去。 正手忙脚乱时,季疆身形一闪,回到了金蛇背上。 他手里的长钩利落地转了个圈,霎时间风平浪静,烟尘坠地,但见环狗的妖府已彻底变了个模样,满地断壁残垣,巨楼不复存在,只留下地面六个漆黑的深洞,那里曾钉着环狗最大的六条尾巴。 一剑斩断六条巨尾,这是何等犀利的神术!归柳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少司寇是打算速战速决?竟然直接上了这招!就是这招!我就是仰慕少司寇这招才放弃神战司来了刑狱司!” 他马上就抛弃季疆,全身心赞美起祝玄。 季疆提醒:“你小声点,仪光神将在那边呢。” 也不知仪光听到没有,她面沉如水,忽地抬手将身后雪白的披风扔出,那披风飞旋间化作一只巨鹰,利爪将惨叫连连的环狗紧紧扣住。 仪光手中长刀如虹,“唰”一声清响,环狗的两条胳膊断了线一般飞出去,他残存的身躯也断了线似的掉落云头,重重砸在废墟间。 “厉害!”季疆赞了一声。 不管仪光这个正神将的职位怎么来的,她的身手确实犀利,不愧年少成名。 奇怪的是环狗,他败得未免太快,前所未有地快,怎样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妖君,竟好似不打算反抗了,瘫坐在地上,周身气势迅速破败下去,瞬间老了数万岁。 他怨毒的目光盯着祝玄,声音沙哑:“少司寇,你与我有过仇怨?” 他自然是要恨祝玄的,一剑斩断最大的六条尾巴,这是毫不留情彻底下死手的打法。 他可是妖君,山神土地见他都要畏缩避让,那些零散的小妖才会惧怕什么天界降罚,环狗却知道,因着两次大劫,天界早已不是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天界,他不信祝玄下死手是为了维护什么天道,定是有过深仇大恨。 祝玄笑了笑:“妖君逍遥日子过得久了,最简单的道理就忘了。你觉得天界不会拿你如何,因为剿灭你需要花大力气,这是你的偏见,我是不是该回一句:你是什么东西,也配与我有仇?” 不等环狗破口大骂,他又道:“可惜我素日谦虚,不会这般张狂。” ……他说这种话不会心虚吗?肃霜想起他朝自己说“想得不错以后不要再想”时的嘴脸,他明明就是这种疯犬。 祝玄一点也不心虚,转了转手中的漆黑宝剑,竟有点失望:“妖君没后招了?没有杀手锏?那就要随我走一趟,进天牢定罪了。” 秋官们抛出捆妖绳,一道道将环狗捆起,朱砂封印贴了满头满身,他动也不动,只呵呵冷笑:“果然是疯犬,进天牢被你酷刑伺候,比一杀了之更合你的意吧?想不到我环狗被你撕咬至此。” 狐妖再也忍不住,在废墟间奋力挣扎着朝环狗爬来,凄声道:“你们先无缘无故害死我三哥,现在又要折磨我父亲!要么连我也一起杀了!不然我以后一定报此血海深仇!” 环狗长叹一声:“老六不要胡说,和天界作对,你不看看为父的下场?不想想老三的惨死?他们可是神族,就算犯个掉落灾祸神力的小错,那也是他们送给你的因果,接着就好。为父只是担心你们几个,没有为父在,你们怎么过?” 狐妖哽咽道:“父亲,儿一定拚命修行,绝不让您担心。” 环狗温言道:“老六一向顽皮,现在终于知道懂事了,为父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年纪小,修为浅薄……对了,为父给你那些增长妖力的丹丸,你可有按时服用?” 祝玄本欲散开神像,忽然一停,便听那小狐妖哭道:“每三年服用一丸,孩儿从不曾忘……” 一语未了,便见环狗张开嘴,细细一线光疾射而出,钻入狐妖眼中。 他的哭声犹未绝,身体却已似融开的冰雪般散落,一簇簇五颜六色柔若无骨的小手争先恐后地从空荡荡的衣服里钻了出来。 变故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小手们呼啸而起,散成六道投入地下漆黑深洞里,只见山洪爆发一般,洞内窜出无数只五彩斑斓的柔软小手,似火焰,似水雾,层层叠高,在日光下且摇曳且卷曲。 巨鹰咆哮着扑向环狗,仪光勃然大怒:“你用自己的干儿女来点障火?!你怎能如此丧心病狂!” 妖云重新铺开,击退巨鹰,环狗就地一滚,捆妖绳与朱砂封印碎了个干净。 小手们依附在环狗身上,替他拼凑好残缺的身躯,新生的长尾好像六只彩色手掌,妖异地舞动着。 他厉声大笑:“是你们非将我逼到绝境!想送我进天牢?今天一个都别想走!” 头顶“当”一声巨响,诸神祇觉似有沉重的山当头压来,登时纷纷跌落云头——是环狗的群山压顶术!当年他就是仰仗此术,才硬生生灭了神战司两个战部。 季疆神力震荡而起,唤来云雾托举止住金蛇落势,看着那些汹涌的障火,他不由暗暗心惊。 怪不得环狗头上悬了黑线,他这是祸害了多少凡人才得这么大一片障火海? 却说这障火最初的火种乃是上古某位天帝斩断一切情念妄念业障的产物,因找不到法子将其彻底销毁,便一直封存在天宫内,不想后来被心怀叵测的相顾帝君窃取,偷偷在下界利用凡人播撒,借此提升修为。 下界极南之地曾经繁华风流,城池无数,就因为被相顾利用此地凡人种障火之海,如今成了万灵避让的魔地“吞火泽”。 后来相顾为天界所擒,碾碎神魂,神躯至今仍放逐在下界极北之地,障火却成了一大祸患。 障火性质奇诡,分为火种与火海,火种只能以神力或妖力滋养,火海只能用凡人来种,二者缺一不可,火种成型后,只有一个用途:点燃火海。 环狗那些干儿女便是他精心培养的火种。 不管对妖族还是对神族来说,障火都贻害极大,此物可以迅速提升修为,然而最影响心性,神智会慢慢被其吞噬,祝玄当年追杀的那个堕落成魔的凶神,便是借障火修行,最后疯疯癫癫跑去吞火泽,彻底与其中的障火之海融为一体,还害得祝玄也掉进去,不得不花了两百年时间将障火彻底剔除。 眼见那些火四处游曳,有的扑向众神,有的扑向群妖,季疆心惊更甚。 要命了,怎么偏生是障火? 他驱使金蛇闪避那些小手,忽听祝玄的声音被风送来:“交给我,你别靠近。” 他行不行啊?别又要花两百年,季疆正要说话,那边池滢又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 障火不知何时已攀上蛇身,缠住了她的小腿,执着地把她往下拉扯,归柳挥刀连斩,却哪里能斩断,反而被慌乱的池滢拽住袖子,与她一起滚落蛇背。 季疆抛出长钩,瞬间将归柳勾回,却勾不动池滢,她的青翼张开,被障火缠得结结实实,还在奋力朝上扑腾,急叫:“救我!” 哎,真是个麻烦的公主。 季疆纵身一跃揽过池滢,长钩化作金光,瞬间切断密密麻麻的小手,正欲飞回,不想那些障火反应奇快,转头又抱住了他。 眼前突然有无数幻象丛生,障火拉扯的力道极大,像是要把他拽回什么可怕的旧梦,震荡的神力一下涣散开。 季疆心知不好,视线急扫一圈——归柳还在摇摇欲坠,而那眼熟的仙祠侍者已被群山压顶术压得滚到了金蛇尾,正手脚并用往上爬,她袖子上挂了只仙兔。 一无所知的肃霜犹在与头顶山一般的压力相抗。 还好刚才她机智地咬住了一块蛇鳞,不然这会儿已掉进火海了。 “盒盖盖,你咬紧袖子。”她含糊提醒,“别掉下去。” 她听过障火的大名,无论神妖,大多见到了便要远远避开它,因它遇着血肉之躯便会死死纠缠,虽然不晓得对仙丹跟锦盒这种死物起不起作用,但那东西烧身上怎么可能好受? 肃霜奋力往上爬,忽觉袖子一松,一股力道将盒盖拽走了。 她急回头,便见季疆扛着池滢,踏在盒盖背上借力,一把攀住蛇腹鳞片,在他脚下,无辜而茫然的仙兔被障火抱了个结结实实,连挣扎也未来得及,倏地掉进火海。 季疆抬手把池滢扔上蛇背,正要翻身上去,只听头顶风动,胸口被重重踹了一脚,险些又往下摔,他硬生生断了数根指骨,插入蛇腹,这才稳住落势。 眼前有青丝飞扬,他惊愕地对上一双冰冷彻骨的眼。 那双眼瞬间被障火吞没,柔软的小手欢呼而起,将侍者纤细的身体拥抱其中,拽进了火海深处。 -------------------- 关于神战司的战部,我是按照三十六天罡之名来设定的,这里就不全部列出了。 关于窃取障火种的“相顾”,山海经的海内经有记载:北海之内,有反缚盗械、带戈常倍之佐,各曰相顾之尸。 即是说这个相顾的尸体反戴刑具,带着戈图谋叛逆。 山海经上只有这一句,所以盗取障火种,只剩尸体流放极北之地是本文的设定。 明天继续更新。 第20章 引火烧身尝余甘(一) 久违的雨滴竹叶声回旋在肃霜耳畔,幽篁谷清气浓郁,时常下雨,曾经她听得最多的便是这扑簌簌声。 视界里不成形状的阴影渐渐现出模糊轮廓,十分高大,她认得,是父亲。 他正与吉灯说话,隐忍着不耐烦的语气:“还是幻化不出神兽之躯?灵雨有没有按时喂药?教你每日做的修行有没有认真做?” 肃霜听见吉灯虚弱无力的声音:“父亲,药我都有按时吃,修行也一刻不敢懈怠,最近我觉得比以前好多了,我一定争取……争取早点……” 说到这里,她喘得厉害,再也出不了声。 父亲掩不住浓浓的失望:“小小的吞火泽瘴气而已,必是你母亲瞒了什么。哼,低劣的幽昌族……真是脏了我吉光一脉。” 灵雨上前扶住吉灯,又是顺气又是拍背,等她终于好些时,父亲已走了。 他再也没来过幽篁谷,吉灯每天从寝殿慢悠悠走到谷口,再从谷口慢悠悠走回去,走了许多天后,母亲来了。 她的轮廓高挑而妖娆,声音却甜甜的:“小灯儿,灵雨方才说你父亲上回来满脸不高兴,你听母亲的,下回见着就骂他!明明是他们吉光一族血脉单薄,区区卑贱野兽,也敢怪到幽昌族头上来!” 吉灯不想和她说这些,微笑着捉住她的袖子:“母亲,灵雨说幽篁谷里有支竹子上刻了奇怪的符画,像是字,又像是符,不知是哪位神尊留下的刻痕,您陪我过去看看好吗?” 母亲有些心不在焉:“竹子刻字有什么好看的,我来了好些时候,该走了。” 吉灯轻道:“您……才刚来。” 母亲叹了口气:“母亲有许多事要忙,哪像你父亲,闲得到处跑也不来看你。下次再陪你看吧,不用送,你躺着。” 吉灯还是去送了,她盼着母亲上车前与自己说点什么,又或者是回头多看她一会儿,看看她现在真的比以前好很多,能走得这样稳,说不定很快还能出谷游玩。 可母亲什么也没做,飞快上了车,风声幽幽而去。 柔软的小手们贴在心口,似是想往里钻,想让她痛,原来这就是障火。 既然只烧血肉之躯,那变成书多半便能终止幻象。 肃霜刚一动,却听远处传来一阵凄凉的歌声,她不由慢慢睁开了眼睛。 眼前还是模模糊糊,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池塘里,遥远的灯光也落在塘中,像蒙了无数层纱。 更远的地方有凡人在唱歌,被雨声遮蔽大半,听不清词,只是曲调异常悲凉,来来回回地就那几句,好似在哭诉。 肃霜听见自己的声音:“凡人大半夜也要唱歌,真奇怪。” 下一刻,魂牵梦绕的声音骤然响起:“是村里有寡母死了独女,在办丧事,唱的是悲歌。” 肃霜心跳一下快了。 她睁大眼,想看清他模糊的轮廓,那时的肃霜却头也不回,用与盒盖扯皮时的语气慢悠悠地说:“凡人的事你一个小狗狗也知道啊,那你说说,他们唱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