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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我不往 第33节

    给人知道这还了得!等到后来谢念音不用再去上课,钟大娘虽然不认同公子如此娇惯小姐,说不去就不去了,另一方面也悄悄松了口气,再也不用怕小姐那些离经叛道的想法给人听到了。

    此时音音听到哥哥居然还让自己去陈娘子那里上课,极漂亮的眼睛一下子含了泪:“我不去!哥哥明明知道她们都欺负我,还非让我去!我就不去!”

    陆子期一听音音声音都带了哭腔,再是心塞也回了头,软了声气:“你放心,哥哥提前打点了人,多送进去一些女孩陪着你。”

    “我不放心!我不会绣花,根本拿不好针线,老扎手。”

    “你就比划比划就是了,做不好就让旁人帮你做,哥哥会提前都跟人说好,绝不会再让女师傅找你麻烦。”

    眼看着所有困难都被排除,音音望着哥哥直接说了实话:“我不喜欢那些规矩,那都是坏规矩!我也不喜欢陈娘子推崇的那些书,那都是坏书!看她们读得高兴,讨论得热烈,我就心里泛恶心!”

    这些话她从未直接这样说出口过,即使跟哥哥,她也只是抱怨不喜欢去上课,抱怨手疼,抱怨那些一起上课的人烦人。

    即使是还小的时候,谢念音就已从旁人脸色中知道,这些话是万万不能说的。只那一次她恶狠狠说出口,看到钟大娘和串儿一下子白了的脸,她就什么都知道了,再不乱说。

    只有她觉得这是不对的,是不正常的,就很有可能,她才是人群中不正常的那个。

    此时被逼到份上,她索性说了出来,她又不是什么高门贵女,她又没有家族荣光等着她抗起来,既没有人等着她荣耀,也不会有人被她带累,更没有那一院子的牵三联四的眼睛盯着她。

    她就是一个商贾人家捡到的孤女,哥哥又这样疼着她,她还不能不正常了!她尽可以做一个不那么正常的人,谁让她运气好呢,谁让她是无牵无挂的孤女呢,谁让她有一个这么疼她的哥哥呢。

    一口气直接说出来,谢念音觉得从未有过的痛快,她起身来到陆子期面前,仰头望着哥哥:“别送我去陈娘子那里,她说的那些我不喜欢,她说的好女子要过的日子我听着就害怕,我不想要那些。”

    女孩的话好似一声脆响,让他听着只觉如雷贯耳,却神清气爽。就是这样!什么狗屁父父子子,人伦规矩,都是糊弄人的玩意!明明男子同女子一样浑浊,父同子一样为欲望驱使短视自私,可这世道偏偏捧一方踩一方,偏偏让一方服膺另一方。

    好似男子一读书就干净了,好似男人一为父就高尚了。

    他既看到读了书的男子也可以是个畜生,也见过父子之间也可全无恩义。孝之一道,却偏偏告诉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还不是睁眼说瞎话,他曾困惑这都有人信?

    陆子期看着眼前少女,看,他的音音就不信。

    女孩子仰起的面容,好像一块没有任何瑕疵的玉,极美的眼睛里含着泪,那泪似珍珠,比他见过的最好的珠子都干净珍贵,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滑落下来。

    让人别说勉强她,只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捧给她。

    陆子期微微别开了视线,柔声问道:“音音,你想要什么。”

    谢念音想要什么?谢念音就想要永远这样过下去,想到这里音音轻轻笑了。她想这样永远过下去,谁不想呢?她就不信这世上有人不想过她现在这样好吃懒做、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没有人能永远这样过下去。她可以稍微不正常那么一点,但她也不能太不正常,她还有哥哥呐。

    她的哥哥,她的哥哥是临城最俊美的公子,是最有前途的读书人,是注定的人中龙凤。她不能给他添光彩,至少不要太拖他后腿吧。

    “哥哥是问我想嫁什么样的人吗?”音音轻声问。

    夜渐深,雕花廊檐下有凉凉的露水滴下。

    陆子期听到谢念音的反问,一时间竟觉得说不出话,他问的是这个?他问的该是这个吧。

    橘墨早已把其他丫头都打发下去了,这会儿她看着夜深天凉,悄悄拿来了小姐的软绸披风,陆子期接过抖开,帮音音披上,为她系上披风带子。

    冰凉的绸缎带子划过他的掌心,让陆子期觉得心里都是凉凉的。

    他静静听着耳边女孩轻声道:“哥哥帮我找一个人品好的公子,要人品好,要长得好,不求他富贵,只求他是个好人。”一个好人总是有底线的,总不会对她一个正妻太差吧。

    “哥哥肯定会给我很多很多嫁妆,我肯定会有很多很多银钱。”一个好人总不会贪图她的嫁妆,不会算计她。只要不暗中算计,什么都好说,就是对方有心悦的人,一个好人的心悦是不会伤害旁人的。她大可以抱着软枕,盘算如何使自己的钱过好自己的日子。

    “我继续过我高床软枕华服美食的日子。”有银子她就享用,没有了,就没有了,就穷着呗,也不是不能活。

    “哥哥,这样的人好找吗?”音音轻声问。

    陆子期非常专注地给她打着披风的结,也许是怕碰到她精致小巧的下巴,陆子期的手微微发颤,很细微,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终于打出一个漂亮的结,他的嗓音微微喑哑:“好找,哥哥慢慢给你找。”说着他轻轻抚了抚她浓密柔软的发,淡淡笑了笑:“哥哥回去了,音音睡吧。”

    说完陆子期率先转身,出了屋子,穿过小院,月洞门边等候的几人刚亮起的灯笼一下子又灭了,是陆子期发话:“月光很好,不要灯了。”

    钱多灭了灯,看着天上被云半遮的月,低头跟上。

    回到清晖院主院,把人都打发下去,陆子期没有歇息,而是进了书房,借着入窗的月光,他轻轻拈起书案旁一角整整齐齐叠放的字纸:是谢念音今日写的小楷。

    蝇头小楷,该是掌灯才能看得清楚,毕竟今夜月光并不好。可陆子期偏偏就这样在半明半暗的书房中对着小楷看了许久,也不知他到底在看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随后他把音音的字重新放了回去,用青玉镇纸轻轻压好,这才在书案旁坐下,微微凝眉好一会儿,才发现根本不知自己在不痛快什么。

    明明妹妹很是懂事,她想过的日子,他可以帮她过上,这是好事啊。

    陆子期起身来到窗边,看着窗外半月:有能力让自己唯一关心的人过上她想要的日子,这该是好事。

    他该觉得快活。

    风过,月下树影婆娑,婆娑的树影在陆子期那张俊美如玉的脸上投下了阴影。

    第40章 三姐妹开夜宴

    次日, 朝霞满天,红日出头,是个好天。

    这日是赵红英的生辰, 音音备下的寿礼一早就已让橘墨带着婆子小厮送去赵府了。今年估摸是赵红英出嫁前最后一个能清清静静过的生日了,来年这时候还不知赵府得忙乱成什么样子。

    谢念音三人早就说好了,今日晚上三人要痛痛快快来一场夜宴,给赵红英贺寿。

    对于孙家这样人家来说, 让女儿为了给一个商贾之女贺寿晚归,放在以前是万万不可能的。可随着陆家公子和赵家公子都中了秀才,孙家也就默许孙菲尔与谢念音和赵红英之间的亲密友谊了。

    这几年随着陆家公子声名鹊起,孙家更是大大变了态度。

    三个同龄女孩到了这一天都格外兴奋,就是最稳重的孙菲尔,明明心头还压着大石头, 也在这一天感觉到松弛快活一些。

    一早, 清晖院里钱多正低声吩咐书童,听到正房动静,忙几句交待完上前。见自家大公子已从内室出来, 他一边迎上前, 指挥下人送上洗漱物品, 一边悄悄打量,看到公子面上无任何异常, 看不出一点四更才睡下的样子。

    这边刚伺候大公子更衣洗漱毕, 就听旁边小院里有了动静。

    钱多忙笑道:“小姐早盼着这一日呢。”

    陆子期慢慢擦了手,扔下巾帕,应了一声:“是贪玩。”

    陆子期已在书房里坐定, 如常翻书, 钱多在外头守着, 就听旁边院子动静愈发大了起来。不多一会儿,就见月洞门处有了人影,正是谢念音带着丫头过来。

    陆子期抬头,隔着洞开的窗看过去,天光现处,朝霞之中,走在最前头的谢念音一看到他就灿然一笑,朝他招手,当即提裙,加快了步伐。轻盈快活,如同穿梭在春天里的一只黄莺,或者天地间第一只蝶,第一缕风。

    始终弥漫心头的阴霾顿时散了,陆子期不觉一笑,明明就是一切正好,也不知昨日他在书房枯坐半夜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同春风入门,还没见人,先听到她又软又糯的声音:

    “哥哥,我今儿回来肯定写不了字了!我就先不读书了,先把今日练字功课做了!”话音还没落,音音已经到了案前,伸手拿了用惯了的那只小羊毫笔,旁边橘墨已经帮她展开了宣纸开始研磨了。

    陆子期一听就知道她跟朋友今晚必然是一通好闹,提醒道:“玩归玩,也不能太过。”

    “不过不过!哥哥放心吧。”说着谢念殷皱了皱鼻:“哥哥都让钟大娘跟着,还怕我能翻了天?再说有孙姐姐在,比钟大娘管得还多呢。”

    陆子期不过嗯了一声,并不信她的保证,但色色安排妥帖,也不担心闹出什么乱子,就由她开心就是了。

    就见她显然是满心里兴奋,可见这会儿脑子里盘旋得都是今儿的宴,可当她拿笔蘸墨的时候,那些咕咕嘟嘟的兴奋好像就慢慢停了。

    吸满墨汁的笔尖落在雪白宣纸上的一刻,音音整个人就已完全安静下来,整个人一下子由活色生香的春天变成了黑白分明的画,专注得犹如黑的笔白的纸,再无一丝旁色杂音。

    陆子期静静看了一会儿,随后才低头看书。

    就这样,像过往的每一个早上,两人一个专注看书,一个专注练字。

    外头丫头婆子也都如常忙碌,日头悄悄升起,拉开了清晖院又一天的序幕。

    整个清晖院看起来好像安静的溪流,日复一日在林中静静蜿蜒流淌,安静祥和。但越是这样的安静,越是让人看得惊心,总觉得在下一个瞬间,这画面就会彻底变了样子。

    陆子期温好功课,谢念音的字才刚刚写了一半。他悄悄过去,立在音音身后,看了好一会儿,微微点了头。

    旁人只知道谢念音爱穿爱吃爱玩,只有陆子期知道在“持之以恒”这件事上,就是好些书院的男人都未必有他家音音做得好。

    快十年时间,从开始的五十篇大字,到后来每张一个大字变成四个,变成八个,到今日变成一页页蝇头小楷,十年如一日,无论寒暑宴请,无论遇到多大的喜事或者多糟心的日子,没有一日间断过。

    阳光入了窗,不知什么时候,陆子期的目光已从字上落在了音音侧颜上:静静垂下的睫,挺翘的鼻,微微抿起的红唇,俱都沾染了春光。

    意识到的时候,陆子期忙退后,一时间竟慌乱碰到桌案笔筒,“哗啦一声”,在安静的书房,显得惊心。

    他一手扶住笔筒,去看练字的音音,果见对方转脸疑问。

    陆子期淡声:“倒了笔筒。”

    音音哦了一声,继续往下练字,一切重新恢复安静。只陆子期扶正笔筒,顿了一会儿,想起到了自己该出门的时候,没再看练字的音音,只握了握笔筒然后慢慢松开,径直出了书房门交代了橘墨两句,就带着钱多和书童出门办事了。

    前头公子步子很快,后头跟着的钱多和书童都跟得有些紧张。

    到了车前,钱多瞧着始终沉默不语的公子,试探说道:“公子,今日要见的张大官人,是不是麻烦得很?”

    正要登车的陆子期顿了顿,嗯了一声,“是麻烦了些。”说着人就上了车,钱多挠了挠头,吩咐车夫往办事地方去了。

    清晖院这边谢念音做完了功课,就快快乐乐开始挑拣起晚上要穿的衣裳要戴的首饰。整个人恨不得哼起小曲,功课已经做完,至少在明天到来之前,余下的只剩下快活。

    音音一个人把整个清晖院都带起了一种过节的快活,人人都喜气洋洋的,音音见状直接将这种喜气落了地,让串儿给清晖院里每人都封赏五钱银子,这下子所有人更快活了。

    面对上来谢赏的丫头,音音直接摆手:“别谢我,这都是今天寿星赵家大小姐的赏!”心道,回头我就跟赵红英把赏钱要回来,自己打了个小银人送她,让她给我清晖院人封个红包也不为过,她把小银人的左手掰下来,就够赏了。

    暮色刚起,清晖院的人开始打点送他们家小姐出门贺寿了。

    马车停在赵府门口,钟大娘和橘墨刚下车就看到赵府大门前已有体面的嬷嬷迎了上来,笑道:“我们家小姐这一天不知看了多少回日头,问了多少次时辰了,可算把您家小姐盼来了。”

    音音就着橘墨伸出的手款款下了车,摆足了一个小姐该有的矜持姿态,看得两边嬷嬷都暗暗点头。

    到了赵红英的木槿院,就见落日余晖撒在簇簇粉白相间的大朵大朵木槿花上,让人一看就觉欣喜热闹,好像赵红英这个人。

    花旁早已张望的赵红英一看到谢念音欢喜得恨不得直接扑上去,身后赵家请的教养娘子还跟在后面提醒礼仪姿态,赵红英哪里听得到,早提着裙子几步到了谢念音旁边,虽也没跑,但那步子大得让教养娘子脸都抽搐了。

    一时间院子里都是轻声笑语,不管是两边嬷嬷还是教养娘子都被赵红英的几个丫头夹着胳膊一口一个“您老人家”“好嬷嬷”给拉到了后头,那里早已备好了好酒好菜。

    这边人一走,赵红英一挤眼睛,在谢念音耳边道:“咱们今天就在那亭子底下,把外人都打发了,把院门一关,痛快畅饮对月当歌,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说可好不好?”

    谢念音此时哪儿还有刚才矜持款款的样子,直接拍手叫好。

    院中四角亭下已经摆了一张大圆桌,桌案上早已备好了新鲜少见的果品点心,四角挂着风灯,已早早点亮。

    这时天边那轮红日也已完全没了影子,暮色笼罩下来,就听外头丫头来报孙小姐到了。

    “孙姐姐真是一刻都不差的,人家生日都不知早来一会儿。”

    谢念音起身同赵红英往外迎,听她这么说,低声道:“你还不知道孙姐姐家里?孙姐姐做不得主的。”

    才说毕,两人就迎到了被丫头婆子领进来的孙菲尔。当即宣布宴开,木槿院丫头把前边厨房早就备好的精美菜品流水一样搬进了四角亭,早已有婆子把四角的风灯剪了烛芯剔亮,亭子里一下子更明亮,晕黄亮光笼着整个亭内,让亭内自成一个小巧可爱的世界。

    赵红英吩咐招待跟着音音菲尔来的婆子丫头,一边吩咐着一边冲两人挤眼睛,果然很快先还闹哄哄的院子就静了下来,三人都只留下各自贴身丫头在亭外摆开的小桌吃点心。

    没一会儿就有隐隐约约如同淙淙流水的琵琶声传来,显然是远远的花厅后头安排了人弹奏。

    此时夜色已降,偶尔有轻轻暖风带着花香掠过,配着这似有若无的水声,几人有种摆脱了高墙深院,置身江湖荒野的错觉。

    本准备大玩大闹的女孩子反而都安静了,许久音音才道:“这琵琶弹得好,我倒好像能闻到水汽似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后头有条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