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六章 日月皆如水上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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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重宝,法宝品秩。 只不过这类嘴上说说的漂亮话,他没当真,山泽野修有点好,就是懂得认怂。 只是此外还有个添头,真正让他心动了,跟钱什么的没关系,那位姓崔的,说自己认识几个剑气长城的剑修,以后可以帮忙引荐一二。 陶然半信半疑,当然怀疑更多。 因为如果没有记错,桐叶洲去过剑气长城历练的剑修,好像就只有一个名叫王师子的剑修。 与自己一样,是惹人嫌的山泽野修出身,对方是在金丹境去的剑气长城, 虽说去时金丹,回时还是金丹,但就凭他敢孤身前往剑气长城,并且愿意置身战场,陶然就愿意由衷佩服。 不过这家伙脑子抽筋了,竟然跑去桐叶宗当了祖师堂供奉,从山下豪杰变成了山上走狗,就当是自己看走眼了。 陶然自己当下的处境,也是自找的下场,杀了一头金丹境的妖族小畜生,还是对方托大了,只是很快就被一位元婴老畜生的扈从重伤了,一把本命飞剑,就是在那次受创,惨不忍睹,缝补起来,铁定是个吃钱无数的无底洞了。其实当年硝烟四起,哪里不是实力悬殊的战场,一边倒的屠戮? 无数京城、陪都、州郡城池,被妖族大军席卷而过,这位山泽野修出身的剑修,都忍住了,关我鸟事。 到头来只是因为一件小事,约莫是自己脑子一样抽筋了吧,反正就是终于没能忍住。 没办法,有些苦头,总是吃了一次又一次都不长记性,这辈子都是这个鸟样了,改不掉的。 不曾想,最后只有那个自己原本最反感的姜尚真,才算条汉子。 骂姜尚真,需要理由吗?不需要。 何况他还真有好几个理由,比如早年自己爱慕的两位山上仙子,竟然都被同一头猪拱了。 身为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陶然怎么骂怎么痛快,也就是自己境界低,打不过对方,不然还要当面骂。 但是对方作为玉圭宗的老宗主,姜尚真的所作所为,陶然还真就骂不出口。 所以那位崔仙师,离开渡口之前,还跟自己吹了个比天大的牛皮。 说只要成了自家仙都山的记名客卿,以后哪怕当面骂那姜尚真,姜尚真都不会还嘴,还要赔笑。 于是陶然如今就独自一人,在这边帮人看守家业,如此说来,自己只比王师子稍好点,都是看门狗呗,但是仙都山既然半点名气都没有,怎么都比那个桐叶宗好吧。 至于何时正式开工动土,继续建造这座渡口,崔仙师说得等到明年了,信誓旦旦,一群王八蛋,想跟自己抢生意,闹呢。 等着,回头就并了它。 白衣少年抖了抖雪白袖子,大手一挥,画了一个大圈,说到时候这儿,就是一国东西两渡口的景象了。 习惯就好,是个满嘴跑渡船的主儿。 所幸那个元婴境修为是真的。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我们都来自仙都山。” 陶然愣了愣,还是半个自家人? 听说对方来自仙都山,陶然就有些好奇,这还是崔仙师之外,陶然见着的第一个仙都山人氏。只是怎么瞧着不像是修道之人,反而是纯粹武夫? 不过看起来,比那位崔仙师正经、是正常多了。 莫不是崔老元婴的徒子徒孙? 毕竟山上修士,往往是看着越小,境界越高,年纪越老。 对方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姓陈,名平安,是崔东山的先生。” 好家伙,又来个说话不靠谱的。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一个元婴境老神仙的先生? 好歹换个像样点的称呼,比如师父?传道人? 你怎么不干脆说自己是宝瓶洲的那个陈平安? 老子真想按住这些天之骄子、上五境年轻剑仙的脑袋,问他们到底的境界到底是怎么来的? 小小宝瓶洲,屁大地方,一洲之地,竟然在短短甲子之内,先后出现了三位剑道天纵奇才,风雪庙魏晋,龙泉剑宗刘羡阳,落魄山陈平安,好像都是四十来岁跻身的玉璞境。 他娘的,老子两甲子岁数那会儿,这帮年轻剑仙,还在穿开裆裤玩泥巴呢。 眼前青衫客,腰间一侧叠双刀。 要么是一位纯粹武夫。要么这两把狭刀,是山上仙师铸造的法刀。 陈平安坐在桌旁,拿起一碗酒,抿了一口,笑道:“听我那个学生说你叫陶然,是位金丹剑仙。” 陶然蹲在一旁忙着炖鱼,随口说道:“只是金丹境,算个狗屁剑仙。” 陈平安笑问道:“能不能问一句,怎么伤到了本命飞剑?” 陶然没好气道:“设身处地,你会回答?”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有道理,以后咱们找机会多喝几顿酒,愿意说时再说。” 陶然嗤笑道:“少来这套,跟你不熟,我就是在你们仙都山混口饭吃,跟一位耀武扬威的纯粹武夫,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陈平安一笑置之,转头望向那条大河。 按照那位许夫子的说文解字篇,老槐生火,凝脂为燐。 陶然见那家伙好像在等着白吃一顿炖鱼,剑修愈发神色不悦,皱眉不已,闷声道:“蹭喝也就算了,你们别想着蹭吃。” 陈平安笑道:“陶剑仙半点不像是散修出身啊。” 陶然黑着脸,转头说道:“能不能闭嘴?” 陈平安举起手中酒碗,当然可以。 小陌笑问道:“陶剑仙,要不要我帮忙?” 陶然不耐烦道:“爬开。” 小陌微笑点头,也学自家公子提了提手中酒碗,好的。 陶然用眼角余光打量了这拨人,烦归烦,脾气倒是还凑合。 若是回头就去崔先生那边告刁状,给自己穿小鞋,随你们背后嚼舌头去,老子大不了就不当什么狗屁客卿了。 到最后,煮饭炖鱼的陶然,就蹲在不远处自顾自吃起来。 陈平安放下空酒碗,说道:“陶剑仙,生姜稍稍放少了,肉桂又稍稍放多了。” 陶然咧嘴一笑,有点意思。这句话,还算顺耳。 陈平安也没打算在这边等着偶遇邵坡仙、蒙珑那对主仆。 起身告辞,陈平安笑道:“回头在仙都山那边,我请你吃顿真正的炖鱼。” 陶然翻了个白眼。 见那个自称是陈平安的家伙说走就走,这位剑修犹豫了一下,问道:“哪个陈平安,总不能是宝瓶洲落魄山的那个吧?” 不曾想那个青衫刀客,竟然笑着点头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就是了。” 陶然呆滞无言,然后扯了扯嘴角,转头呸了一声。 所幸一行人转瞬间就已化虹离去。 ———— 一路北归,中途在大泉王朝停步,就在那京畿之地的桃叶渡,下榻于那个名为桃源别业的仙家客栈。 花掉了陈平安两颗小暑钱,这还是只要了两栋最小的宅子,只比单间略好。 客栈内,还有些早就被玉芝岗之外仙师购入手中的旧淑仪楼“阴宅”符箓美人,她们如今亦是桃源别业的金字招牌之一。 而且按照府尹大人的小道消息,这处桃源别业的幕后老板娘,还是胭脂榜的副评美人之一,名次还不低。 在此落脚的客人,离开客栈时,桃源别业都会免费赠送一份礼盒,里边装有一枚桃符,数张桃花笺,一把桃花扇,其实加在一起,撑死了也就是十几颗雪花钱,但是意义不小。花大钱,住过了桃源别业,总不好对外嚷嚷什么,那就落了下乘,但是出门在外,或腰悬一枚桃符,或手持一把桃花扇,不然就是与朋友飞剑传信时,在桃花笺上书写文字。 外人瞧见了,也就都懂了。 确实是住过桃源别业的有钱人。 若是下榻独栋宅院,还有两把袖珍桃木剑相送,用途就更多了,可以作为那把桃花扇的精巧扇坠,女子仙师还可以拿来当作挽髻的发钗。 比如先前沛江游船上的宇文公子,就是这类有钱人。 宝瓶洲,必须喝过长春宫的酒酿,桐叶洲,必须住过桃源别业。 这才是真正会做生意的。 之所以如此大手大脚,是陈平安让崔东山帮忙约了一个人,会在此秘密碰头。 金顶观的首席供奉芦鹰。 芦鹰将他误认为是蛮荒共主的斐然了。 这位掌握一种鸡肋“远古神道相人之术”的老元婴,也是个人才。 可以与九真仙馆的仙人云杪媲美。 一个坚信不疑,众人独醉我独醒,将他当成是白帝城城主。 一个铁了心,认为陈平安是蛮荒天下的斐然化身。 都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山上奇才,在陈平安心目中,只比正阳山那个兢兢业业、掌管谍报的天才兄,略逊一筹。 陈平安看着那份新鲜出炉的中土邸报,叹了口气。 那个中土神洲的山海宗,跟自己有仇吗? 不愧是桃源别业,消息比起一般的宗门候补山头,还要消息灵通。 也对,桐叶洲本土修士,哪有那闲钱和闲工夫,去收集中土神洲的邸报,至多就是了解一下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的山上动静。 何况如今桐叶洲的风评如何,谁都心知肚明,何必自找罪受,花钱买骂不成? 转去看几份本土山头的山水邸报,篇幅最多的,还是云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还分出了正副两评, 先正后副,登评女子,有大泉女帝姚近之,白龙洞洞主许清渚,还有三山福地那个万瑶宗宗主之女,韩绛树。 副评上边,有小龙湫的令狐蕉鱼,金顶观一位女冠,虞氏王朝的郡主,还有个江湖中人的女侠。 遗憾落选正评的女子,估计自己都没什么,反而是那些仰慕她们的男人,肯定要卯足了劲砸钱,也要在副评当中,为心仪女子争个靠前的名次。 比如其中一封山水邸报上边,就专门写了一桩风流事。 有个复国极正的新王朝,一位户部任职的年轻郎官,不是一般的胆大包天,小小五品官,就敢私自挪用国库,足足三百万两银子,被他全部折算成神仙钱,丢给了姜氏云窟福地的那座花神山! 为此丢了官不说,还差点掉了脑袋,之所以是差点,还是因为家族砸锅卖铁,那个当刑部尚书以及晚来得子的父亲,再与朋友借钱、银庄赊账,反正能用上的法子都用了,能欠的人情都欠下了,这才补上了大半亏空。 年轻人倒好,带着几个随从,乘坐一辆马车,腰悬一枚自己刻的印章,底款篆刻三字,一户侯。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子游山玩水去也。 崔东山在先前一起登上青萍峰途中,专门跟先生聊起这桩趣事,还说自己忙里偷闲,在那边看了一场好戏。 原来那个年轻人的父亲死活阻拦不下,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发抖,在书房当场摔了茶杯,一口一个不当人子,逆子,孽子! 挨骂耳朵又不疼,年轻人依旧离家出京去了,反正是不会去找那位心仪仙子的,见一面都不用。 砸钱一事,只求公道。这叫名士风流。 图那一响贪欢,可就是下流了。绝非我辈风流帅所为。 再说了,自己的相貌,随爹不随娘,委实是磕碜了点,估计登门求见仙子,也要吃闭门羹。何苦来哉,不如给自己留个好念想。 结果才出京城没多久,就屁颠屁颠回京,既发财,补上了国库亏空,又升官了,当上了工部侍郎。 原来是半路上遇到了个意气相投的同道中人,对方自称姓周,是个来自宝瓶洲的外乡人,是个境界不值一提的半吊子修士,道号崩了真君,说自己来到桐叶洲没多久,不料就像是被立马当头一棍,吃了个下马威,晕头转向,竟然见识到了他这种壮举,一下子就对整个桐叶洲的印象改观了。最后留下了三颗见都没见过的神仙钱,年轻人回京再一打听,才晓得是那传说中最值钱的谷雨钱! 那位周兄还留下一封书信,言辞恳切,不是朋友说不出这样的话,二十年里,是得多缺心眼,把自己多当傻子,才会夸他相貌英俊?这封信就不一样,反而让他好好为官,在仕途大展拳脚,反正都如此不贪财了,不如就当个清官好官,躺着祖宗功德簿享福,谁不会,但凡投了个好胎的,享乐还用学?大把花钱还要人教?倒是那吃得苦中苦的行当,若是给你做成了,才算天下真正头一等的风流纨绔公子哥…… 年轻人一下子就看进去了,比起自家老爹在耳边絮絮叨叨二十几年,可管用多了。 当那身份清贵不干正事的的礼部侍郎,算个屁的造福一方,要当就当个工部郎中,于是自家老爹又开始大骂逆子,孽子。 结果真去工部当差,才知道不去暗中捞油水的话,日子是如此清苦,公务繁重,加上他又脑子一热,主动揽活上身,走了一趟地方州郡,风餐露宿,嘴上冒泡,手脚老茧,每天都是累得倒头就睡,还想啥女子?老子累得连春梦都没了。年轻人只觉得二十几年的好日子,都连本带利还回去了。 结果等他回到京城,他那个老爹,明明眼巴巴在门口等了许久,真等儿子从工部衙门返回家门了,尚书大人才瞧见马车,就又立即回了书房,正襟危坐,等到老人看着才个把月没见便瘦了一圈的儿子,倒是没有再次摔茶杯,沉默许久,一开口,就还是老调常谈的逆子,孽子…… 其实年轻人心中苦极,原本这次回京,就想要打退堂鼓了。去礼部,或者重返户部,当个郎官都成,工部侍郎真就不是个人干的活计。 只是等到一天朝会结束,年轻侍郎看着远处那个父亲,明明已经白发苍苍身形佝偻了,却中气十足,大嗓门与同僚们笑声言语。 年轻侍郎便默默告诉自己,怎么都要在工部衙门再熬个一年半载的…… 由此可见崔宗主忙归忙,闲时也闲。 陈平安当初之所以会与梁爽说出那句肺腑之言。 “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 除了是说桐叶宗的那拨年轻剑修,同样也是说这样的山下年轻人。 桃源别业一处宅子。 有人当下可谓心急如焚。 对方不来,好似头顶悬剑,将落未落的,可对方真要来了,更不知如何自处,总觉得比拼心机,根本敌不过啊。 只得独自一人,坐立不安,老修士哀叹不已。 又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路数。 有人出现在芦鹰身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这位老元婴的肩膀,“芦首席,又见面了。” 至于门口那边,则还是那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双臂环胸,斜靠房门。 身后那人微笑道:“芦首席,如此心神不宁,该不会是要拿我的脑袋,去跟中土文庙邀功吧?” 吓得芦鹰一个蹦跳起身,苦笑道:“斐然剑仙,就不要再吓唬我了,我是山泽野修出身,胆子不比谱牒仙师。” 芦鹰一下子自知失言,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改变称呼,谄媚笑道:“见过曹客卿。” 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坐在芦鹰对面,抬起手掌,虚按两下,翘起二郎腿,摸出旱烟杆和烟袋,动作娴熟,开始吞云吐雾,火星点点。 芦鹰小心翼翼问道:“曹客卿,这次召见小的,是有什么吩咐吗?” 上次见面,眼前这个家伙,报上了一连串身份名号,什么云窟姜氏的二等供奉,玉圭宗九弈峰的二等客卿,还有神篆峰祖师堂三等客卿,名字倒是就只有一个,曹沫。 不过今天重逢,对方除了腰间多出了两把狭刀,而且还抽起了旱烟。 陈平安笑道:“芦供奉这次下山远游,是挑选了中午出门吧?” 芦鹰脸色尴尬。 上次还是门口那个女子帮着道破天机,芦鹰才晓得原来是话里有话,不然就会“早晚出事”。 陈平安问道:“没有画蛇添足吧?” 虽然对方说得晦暗不明,芦鹰却是立即心领神会,老元婴说句不自夸的,自己心性和行事谨慎,比元婴境界还是要高出几分的,虽然站起身,却早已使劲弯腰,老修士小心翼翼说道:“曹客卿只管放一百个心,绝对不会有任何多此一举的作为,在那金顶观,一个首席供奉该看的,一眼不落下,不该说的,一句话都没说。” 陈平安笑了笑,“坐下聊天。” 告诉一个聪明人某个真相,对方反而会疑神疑鬼几分,远远不如让那个聪明人自己想明白一个真相,来得坚信不疑。 芦鹰奉命落座,只是如坐针毡。 山泽野修出身的地仙,哪怕只是位金丹,都是一个个见惯了风雨的,道心之坚韧,心志之不俗,说不定比那些谱牒仙师出身的元婴,还要更好。 所幸对方很快就步入正题,“你们那位杜观主何时跻身玉璞境?还是说已经玉璞了?” 芦鹰疑惑道:“回曹客卿问话,我这次返回金顶观,那个杜含灵一直没有闭关的迹象。” 由元婴跻身玉璞,动静不会小的。 不曾想那个斐然就直接点头道:“多半已经是玉璞了。” 芦鹰稍加思量,便佩服不已,果然是那个胆大包天剑走偏锋、却至今都未能被文庙找到的蛮荒共主,斐然! 芦鹰顾不得心头震撼,赶紧将功补过,“下山之前,跟尹妙峰喝了顿酒,没说漏嘴,但是看样子,加上道观财库那边的一些蛛丝马迹,他的弟子邵渊然,极有可能会马上闭关,而且跻身元婴的把握不小。” 尹妙峰的师父,是那个道号“葆真道人”的尹妙峰。 师徒双方,曾经是大泉王朝的皇家供奉,负责帮助当时的刘氏朝廷监督姚家边军。 陈平安点点头,突然眯眼问道:“当真没有画蛇添足?芦首席,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设计我?” 芦鹰强压下道心起伏,一手缩袖,攥紧手中一枚玉佩,以心声道:“程山长,此时不收网,更待何时?!” 坐在院中的小陌忍俊不禁,果然被自家公子料中了,此人还有救。 对于芦鹰而言,一旦东窗事发,事情败露,自己可就是与蛮荒天下勾结!别说中土文庙了,如今学宫书院的手腕,跟以往大不相同,就是桐叶宗的本土修士,得知此事,都要生吞活剥了他。 所以来桃叶渡之前,芦鹰下定决心,瞒着金顶观杜含灵,在一处仙家渡口,秘密飞剑传信一封。 就只等那个斐然自投罗网了。 运气不佳,也能与斐然和蛮荒天下撇清关系。运气好,那就是天大功劳一件!不管眼前斐然,是阴神化身,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手段,只要被文庙逮住,说不定自己都能破格获得文庙的许可,开宗立派去了。 如果上次黄鹤矶的螺蛳壳道场府邸一别,双方就再无交集,大不了我走我的独木桥,斐然继续走你的阳关道,你不搭理我芦鹰,我就只当没见过你,反正我芦鹰屁事没做,只是跟你在云窟福地闲扯了一大通废话,就算大伏书院和中土文庙事后追责,大不了就是被抓去那座功德林,读圣贤书几年,说不定还能见着那个刘叉一面呢。 只是袖中的那枚书院玉牌,没有半点动静,自己的心声言语好似泥牛入海。 芦鹰瞬间如坠冰窟。 操蛋! 大伏书院和程龙舟那边,竟然毫无反应。难不成是过河拆桥?打算先让自己与斐然死磕一场?死磕个卵,就是个死。老子就是个破烂元婴,伤得了对方丝毫?! 你们这些狗日的读书人,满嘴圣贤道理,结果一肚子坏水,比我们这些野狗刨食的散修还不如…… 只是又灵光乍现,还是说程龙舟这条老蛟出身的书院山长,其实是眼前斐然的一颗绝妙暗棋? 芦鹰一时间心情复杂,呆滞无言,除了自己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难道家乡这好不容易有点样子的一洲山河,迟早还要重蹈覆辙? 芦鹰觉得如今的修道生涯,其实不赖,虽说磕磕碰碰不断,可是总能避过一些大灾大祸,不管怎么说,如今这份来之不易的世道太平。 挺好的啊。 难道又要没了? 陈平安笑道:“不管是脑子一热想要逞英雄,还是出于私心,只是想要自保自救,桐叶洲修士芦鹰,到底做了件……人事。” 庭院台阶那边坐着的小陌以心声笑道,“这位老修士,有点伤感。” 裴钱则聚音成线,与师父说道:“芦鹰心相,出现了一瞬间的景象,还有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 来时路上,陈平安已经通过风鸢渡船的剑房,飞剑传信一封,与大伏书院说了三件事。 落魄山会在明年立春创建下宗,邀请书院山长程龙舟观礼,再就是询问钟魁的传信方式,最后就是如果金顶观供奉芦鹰,秘密传信大伏书院,说自己是斐然,书院那边可以按例录档此事,不过就不必兴师动众来桃叶渡这边“围剿斐然”了。 芦鹰一头雾水。 他算哪门子的良善之辈,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境界高了,就想要图个安稳。 比如只说自己当了金顶观的首席供奉后,在外远游,心甘情愿自荐枕席的女修,或是想要改换门庭认他当师父、甚至是干爹的,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 而这么多年,最求而不得,最心心念念的两个娘们,一个是太平山黄庭,是个年纪轻轻的疯婆子。 还有玉芝岗那位惹下泼天大祸的女子祖师,如今整个桐叶洲,都在往死里骂一个死人。 只是芦鹰非但没骂她,反而专程去了一趟玉芝岗遗址,在那边的废墟中,蹲着喝酒,喃喃自语。 因为你是谱牒仙师,你才是谱牒仙师,笨是笨了点,蠢得一塌糊涂了,但你是好人啊。 狠狠摔了一壶酒在地,这个声名狼藉烂大街的老元婴,最后挤出个不正经的笑脸,嘿嘿而笑,当年本是想要趁着玉芝岗大多数祖师爷,去玉圭宗参加一场声势浩大的开峰庆典,韦滢入主神篆峰嘛,大事情。芦鹰就打算来这边的淑仪楼偷些符箓,结果,嘿嘿…… 老元婴离开废墟之前,最后说了句,意外之喜啊,无意间偷看你美人出浴,还是看少了,才漏了个脖颈,就被你发现了行踪,不然如今会将你记得更真切几分。 涟漪阵阵,水雾升腾,凭空出现一位高冠博带的儒雅老人,正是如今大伏书院的山长程龙舟,曾经的黄庭国老蛟,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副山长。 陈平安收起旱烟杆,起身与这位书院山长作揖行礼。 程龙舟作揖还礼。 如果陈平安只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收到芦鹰的那封密信,即便陈平安还是文圣的关门弟子,程龙舟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但是这位年轻剑仙还有个身份,所以程龙舟这次就只是单独前来了。 不过此事,书院还是会如陈平安信上所说,要秘密录档,而且程龙舟也已经第一时间传信中土文庙,一五一十禀报此事。 瞧见了那个高冠博带、腰间悬佩一枚玉佩的老人,芦鹰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到底是闹哪样? 程龙舟笑道:“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眼前的这个曹沫,根本不是什么斐然。当然,你可以继续误会下去,比如我是妖族出身,所以跟这个‘斐然’早有勾结,所以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寄信前往大伏书院。” 芦鹰脸色尴尬。 自己就算信不过自己,还是信得过中土文庙的眼光。 有至圣先师,有礼圣亚圣,何况如今还重新有了个文圣。 程龙舟丢了一份山水邸报给芦鹰,“自己看去,答案就在上边。” 芦鹰翻来覆去,生怕错过一个字,只是看了两遍,也没想明白这个书院山长,到底让老子看个啥? 也没啥关于曹沫的只言片语啊。 要说曹沫是个化名,咋的,不是蛮荒天下的斐然,是玉圭宗的大剑仙韦滢啊?所以才与姜尚真并肩而行? 不然,是那个剑气长城的外乡人……陈平安? 打断了蛮荒天下的仙簪城,与王座大妖绯妃拖拽曳落河,再搬空了托月山,最后斩杀一位飞升境剑修的托月山大祖首徒? 要真是。 老子这就立马跪下磕几个响头。 反正传出去,也是一桩美谈。 程龙舟说道:“虽然曹沫不是斐然,但是你没有选择与误以为的‘蛮荒斐然’勾结,反而涉险揭秘,大伏书院会记录在册,并且不对外公布,只等将来你需要这笔功劳之时,比如可以用来将功补过,只是丑话说在前头,有些过错,是肯定无法-功过相抵的,你得自己掂量。” 芦鹰赶紧装模作样作揖行礼,与程山长道谢一番。 陈平安陪着程龙舟来到庭院,这位书院山长心情复杂。 当年双方初次相逢,对方还是个持柴刀穿草鞋的少年郎,晒得跟块黑炭似的,只是少年虽然瞧着消瘦,却给人劲峭之感,可算是外圆内方。 程龙舟笑道:“走到今天,真是不容易。” 陈平安笑道:“都一样。” 老人摊开手掌,当年那个已经不再是文圣的老秀才,赐下一个金色文字。 就像个谜语。 伏。 蛰伏之伏,也是如今大伏书院之伏。 陈平安问道:“你们大伏书院的杨朴,如今还不是贤人?” 当初在太平山遗址,书院儒生杨朴在山门口,待了足足三年,受尽白眼不说,还等于跟多个山上势力结仇了而且杨朴还不是得了书院的授意,就只是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就去了太平山那边看门,那会儿大伏书院的山长职务,还空悬着。是杨朴在那边待了一段时间后,程龙舟才上任,然后书院才真正开始为杨朴撑腰。 陈平安在太平山门口那边,先后对上了一金丹,一元婴,一玉璞,一仙人。 托月山大祖关门弟子离真,三山福地万瑶宗仙人韩玉树。 这两位,都是一等一的大财主。 这两场架,也是陈平安打完之后,收获最丰。 更不谈那……半部拳谱。 因为那位韩宗主,等于挨了十一境武夫的一拳。 “已经是了。” 程龙舟笑道:“这个臭小子,才当了贤人,就开始问我如何才能当君子了。理由嘛,很充分,说姜老宗主曾经亲口允诺一事,哪天等他当了君子,就可以约上陈山主一起喝酒,而且就约在大伏书院。” 陈平安笑道:“本就是大实话。” 程龙舟说道:“我已经联系到了钟魁,让他直接去仙都山那边找你。” 陈平安抱拳道谢。 程龙舟笑着摆摆手,一闪而逝。 在确定程山长已经离开,芦鹰才敢离开屋子,实在是怕被这个不是斐然的家伙,来一场秋后算账啊。 对方不是斐然,胜似斐然啊。 难怪当初,一口一个“斐然那个孙子”。 天底下敢说这种话的,并且还适合说的,找来找去,还真就只有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大人了吧? 看到那个青衫背影就坐在台阶上,又开始吞云吐雾。 芦鹰就只好一步跨出,身形直接落在台阶底部,然后再落座。 陈平安拿出旱烟杆敲了敲,重新换上烟草,问道:“去过玉芝岗了?” 芦鹰心中大为讶异,然后就只是默然点头。 天下美色万万千,不曾想到头来,还是想着那个只算惊鸿一瞥的女子多些。 有多喜欢,自然谈不上,早先就只是男子贪色,如今也只是淡淡愁绪,萦绕心扉,挥之不去,难以释怀,好像也没个道理可讲。 陈平安问道:“芦鹰,作何感想。” 芦鹰毫不犹豫说道:“我要是玉芝岗的祖师堂修士,当时又在场的话,她鬼迷心窍要开门收纳难民那会儿,我肯定直接一巴掌摔在她脸上,老子骂不醒她,还打不醒她?” 陈平安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她是玉璞境,芦首席就只是个元婴,谁打谁,不好说吧。” 芦鹰点点头,“也对。” 那婆姨在世时,凶悍得很。 当然比起太平山那个年轻女冠剑修,还是要稍好几分。 两两沉默起来。 芦鹰试探性问道:“陈剑仙,你真是那个隐官啊?” 这种事情,哪怕再千真万确,还是让人会觉得匪夷所思。 一个出自宝瓶洲的外乡人,按照推算的话,到剑气长城那会儿,身边这位当时还是个年轻人,怎么就成了剑气长城的那么个“大官”。 陈平安笑道:“不然?” 芦鹰开始酝酿措辞,缓缓说道:“隐官大人,我来桃叶渡之前,在金顶观那边,前不久翻到了一封来自皑皑洲的山水邸报,说那两本印谱,正是出自隐官大人的手笔,所以……能不能送我一本印谱,当然了,若是印章,就更好了,我一定好好珍藏,当个传家宝,虽说我至今一直没个正式的山上道侣,暂无子嗣,但是这种事情,稍稍加把劲,终究不难的……” 芦鹰当年就是奔着与黄庭结为道侣去的,结果倒好,差点砍死自己。问题是那个小娘们,不地道,开打之前,以及斗法期间,愣是不说自己来自太平山。若是早知对方身份,芦鹰别说招惹黄庭了,见了她就走,走慢了就当自己没脑子。那会儿的桐叶洲,是公认的惹谁都别惹太平山修士。 虽说山中道侣生下的那类“仙家后裔”,未必一定成材,可只要是能够不靠神仙钱就能自主修行的家伙,往往资质超乎常人。 比如小龙湫的那个令狐蕉鱼,还有白龙洞许清渚的那个嫡传弟子马麟士,以及他们掌律祖师的嫡孙尤期,修道资质就都极好。 结果说着说着,芦鹰发现隐官大人朝自己斜眼看来。 芦鹰立即闭嘴。 懂了,拍马屁拍马蹄上了。 自己这不是想要找个角度刁钻的马屁嘛。 以这位隐官大人的显赫身份,会缺那些功力寻常的溜须拍马? 看来是自己想错了。 得到小陌的心声言语,陈平安站起身,抬了抬手中旱烟杆,以烟雾在空中指指点点,凝聚出十二字,“就当是送你了。” 原来是府尹大人姚仙之又赶来了这边。 在陈平安屋子那边,姚仙之见面就笑道:“陛下已经答应了,鸡距笔这桩买卖,咱们大泉王朝可以跟仙都山合伙做!”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么说的,皇帝陛下在一天清晨时分,退朝后就微服出宫,到了姚府,她与爷爷一番谈心之后,就找到了在门口那边候着的姚仙之,皇帝陛下其实当时听到此事,毫不犹豫就直接拒绝了此事,而且脸色还不太好看,只是不知为何,她在回宫之前,改口了,说此事可行。 陛下当时揉了揉眉心,再补了一句,说国库缺钱。 不过这些家事,姚仙之就不与陈先生多说什么了。 皇帝陛下终究是女子,女人心海底针,他一个糙老爷们,怎么猜,自己又不是陈先生。 而别处宅院内的那个芦鹰,看着那些渐渐消散的烟雾文字,反复读了两遍,老修士由衷觉得意味深长,沉默片刻,蓦然一拍膝盖,高声叫好。 “静思敬事警世,休道修到修道。” ———— 返回仙都山后,陈平安继续出门北游,留下曹晴朗,只带了裴钱和小陌,做客小龙湫。 小龙湫离着仙都山不远,勉强能算是一个山上邻居。 远亲不如近邻嘛,怎能不混个熟脸。 初次相逢于藕花福地的太平山女冠黄庭,如今在别家祖师堂边上结茅修行。 其实小龙湫那边,还有个不打不相识的山上朋友。 正是那个太平山山门口当门神的两位地仙之一,小龙湫的首席客卿,章流注。 老元婴精通水法,显然对此颇为自负,从他的道号就可以看得出来,水仙。 跟芦鹰一样,是野修出身,没有避难去往五彩天下,而是摇身一变,并且跟芦鹰是如出一辙的“登山”路数,成了个谱牒仙师。 按照周首席的说法,就是如今什么货色都可以往山上跑了,从早年山上人人喊打喊杀的山泽野修,变成了一洲山河的中流砥柱,脊梁骨,顶梁柱。 当时双方交手,老元婴差点没见着敌人的面,就被劈成了两半。 后来被拘拿去了山门口那边,魂魄剥离出来,悬在自己头顶,一阵阵如潮水般拍打道心的剐心刮骨之痛。 而且那个陌生的山巅修士,脾气实在是……一言难尽。 就那么抬起脚,使劲踩着一位天之骄女的玉璞境女修,一边大骂,然后一脚又一脚,都踩出个大坑,不见女子脑袋了。 不同于虞氏王朝的那位金丹地仙,这位如今身份清贵至极的老元婴,当时在太平山那边,被姜尚真帮忙打发走了。 一场噩梦。 使得这位老元婴返回小龙湫后,都没敢说那边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含糊其辞,说与人斗法一场,不可力敌,还受了伤。 黄庭好找,她就在小龙湫祖山的如意尖。 陈平安走入那间简陋茅屋,年轻女冠正在啃苞米,火盆里边还有不少。 也不客气,陈平安坐在凳子上,弯腰拿起一颗苞米,开门见山道:“黄庭,需不需要神仙钱?我们落魄山财库还有不少盈余,仙都山下宗这边,不会跟落魄山要钱,所以不会耽误做买卖,反正就像是账簿上趴着的一笔数字,你要是真的过意不去,我们可以算利息。” 太平山遗址,山河破碎,千里山河,灵气淡薄如风中飘絮一般,重建一事,除了砸钱还是砸钱,硬生生靠着神仙钱来添补天地灵气的缺失。在这之前,还需要建立大阵,以及招徕大量的山水神祇塑金身、立祠庙,填补空缺,帮助聚拢灵气,不至于急剧流散,不然就只会为他人作嫁衣裳。 按照姜尚真的大致估算,一座新太平山,如果想要在两三百年内,恢复到昔年宗门巅峰时三成规模的山水气候,就至少需要三四千颗谷雨钱。 此外各种乱七八糟的人情往来,山上邻居的打点关系,山下王朝的生意往来,以最快速度布置十数座山水祠庙,帮助辖境内各路神祇获得朝廷封正…… 陈平安知道此间艰辛。 尤其是太平山,如今只剩下黄庭一人。 不像自己的落魄山,即便在草创初期,山中就有朱敛当大管家,况且隔壁就是关系莫逆的山君魏檗,有个几乎等于与落魄山穿一条裤子的披云山。 黄庭摇头道:“暂时不需要,我身上还算有点家当,可以折算成不少神仙钱,要是等到哪天真缺钱了,不会跟你这个土财主客气的。” 陈平安点点头。 太平山修真我,祖师堂续香火。 之前在那边,陈平安是打算在八十年之内,替太平山守住太平山。 双方脚下的这个小龙湫,是中土神洲大龙湫的下宗,其实准确说来是“下山”。 其实当年迁徙搬家的,可不止那两位自封大圣、大王的水族精怪,它们只是跟小龙湫仙师们有样学样罢了。 不过清境山青虎宫是搬去了宝瓶洲,还在那边建功立业,小龙湫则是跨海渡水,对外宣称寻了一处山水秘境。当年搬家比较快,后来回家也不慢。然后就相中了那处太平山遗址,打算跻身宗门后,搬迁祖师堂,再铸造出一把仿太平山的远古明月镜。 而那座中土上宗大龙湫,是当之无愧的宗字头仙家,祖师堂嫡传修士皆是山上的镜工,仙师所铸宝镜,其中品秩最高两种宝镜,分别名为“停月”、“止水”,神通玄妙,一直是有价无市的珍稀重宝。 修道之人跋山涉水,大多怀揣着几样类似物件,一幅搜山图,一把照妖镜,一摞山水破障符, 就跟江湖人在外闯荡,得有金银细软和火折子差不多。 而天下炼制照妖镜一途,可以分出六条分工明确的道脉,大龙湫镜工就垄断了其中一脉,铸造宝镜最能压胜水裔精怪,与“赶山”一脉的照妖镜,在山上需求最多,故而大龙湫的财源广进,属于想要不挣钱都难。浩然天下各路修士,上杆子送钱。 在别洲境内,与大龙湫合伙做买卖、帮忙售卖宝镜的宗门,其中就有流霞洲的天隅洞天,以及北俱芦洲的琼林宗。只不过前者所卖宝镜,品秩高,价格贵,不是地仙谱牒修士或是宗门嫡传弟子,都会望而却步。 琼林宗是只兜售那些最入门的大龙湫照妖镜,就算是下五境散修,咬咬牙,都可以入手一把宝镜。 不同于蒲山和白龙洞,同样作为宗门候补的小龙湫,并没有参加那场声势浩大的桃叶之盟。 黄庭沉默片刻,笑着打趣道:“我见着宁姚了,境界很高,如果再高,就真的有点不讲道理了,漂亮……也就那样了。” 陈平安笑了笑,啃着苞米,直白无误道:“宁姚在我眼中,反正就是最好看的。” 黄庭说道:“还有事?” 陈平安点头,含糊不清道:“打算邀请你担任下宗的客卿,再就是有个想法,得看你的意思了。” 黄庭说道:“说说看。” 陈平安说道:“我想要担任你们太平山的供奉,记名供奉。” 黄庭哈哈笑道:“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就这么说定,不过我得是你们下宗的首席客卿。” 陈平安点点头,“没问题。” 这是陈平安在担任皑皑洲刘氏的不记名客卿之外,第二次在别家山头任职。而是直接就是供奉,甚至都不是什么记名客卿。 陈平安突然说道:“你要是不适合爽快递剑,我可以出手做掉他,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黄庭看着这个青衫男子,面无表情,语气淡漠,而且他……神色从容。 黄庭直愣愣盯着那个家伙,她愣了半天,摇摇头,轻声道:“还是别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就继续啃苞米了。 吃完手中苞米,陈平安就起身告辞,说自己去随便逛一下小龙湫。 黄庭笑道:“我就不送了啊,又是客卿又是供奉的,多的是见面机会。” 一袭青衫,背影远去。 黄庭这才转头瞥了眼墙上那把佩剑,她微微皱眉,奇了怪哉,我都不怕他,你一把剑,怕个啥? ———— 再次回到仙都山青萍峰。 陈平安找到崔东山,先祭出一把笼中雀,再让崔东山打开那座从田婉手中得来的不知名小洞天,然后跟着崔东山,只带着小陌一同进入其中。 在小洞天内,陈平安甚至让崔东山又设置了一道金色雷池。 与此同时,让小陌注意留心有无外人窥探此地。 崔东山神色凝重起来。 这可能是先生第一次,如此兴师动众。当初在夜航船联手对付那位吴霜降,先生可能都不如今天。 陈平安在山巅盘腿而坐,双手笼袖,等到崔东山一屁股坐下后,以心声问道:“如何以自欺来欺天?” 崔东山沉声问道:“先生是要?” 陈平安说了一句让崔东山先是如坠云雾、继而心头巨震的言语,“我自己已经忘了,只知道必须再与你请教这个手段。” 那位大骊太后南簪,也有类似手段,却只能算是最下乘、最不入流的手段。 比起陈平安想要的那份通天手段,差了十万八千里。 崔东山默不作声。 陈平安就开始闭目养神。 崔东山站起身,原地踱步画圆而转,突然抖了抖两只雪白袖子,低头端详一番,叹息又叹气。 最后站定,眺望远方。 当年在骊珠洞天的袁家祖宅,自己这个“少年崔瀺”,与那齐静春,师兄弟二人重逢。 齐静春曾经有意无意询问一事,为何你会从十二境跌境到元婴境。 当时的半个崔瀺,未来的崔东山,想法和解释,并无隐瞒,是真心话。 因为按照他“自己”的理解,是齐静春的学问,是出于文圣一脉却又可以别开生面,可是自己和那个老王八蛋,却被牵连太多, 老秀才学问被禁绝,神像地位一降再降,甚至被搬出文庙,打砸破碎,在崔东山看来,是因为齐静春已经“上岸了”,但是自己这个文圣首徒,“崔瀺”却必须破而后立,彻底撇清师承道统,凭借事功学问,在一洲之地东山再起,重返仙人,甚至是跻身飞升境。 齐静春当时还有一问。 “那天你和崔明皇,明面上是演戏给吴鸢看,其实是给我看,累不累?” 放你的屁,累个锤子的累。 你们俩看笑话累不累才对。 因为事实上,这个齐静春,何尝不是与师兄崔瀺配合演戏,给未来的“师侄崔东山”看? 关键是师兄二人,并无任何言语交流,甚至都无需碰面。 就只是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 双方各凭棋力,看似处处针锋相对,并且落子都是真,实则最终却在棋盘上布下同一局。 崔东山如此少年心性,并非是崔东山装模作样,自然是崔瀺那个老王八蛋刻意为之。 这还只是第一层,犹有第二层,崔瀺又给自己设置了重重禁制、关隘,这就像明明都是自己,凭什么你这个老王八蛋更有钱,甚至学问更高、棋力更强? 那么当年“累不累”三个字。 大概就是身为师弟的齐静春,对师兄绣虎的一种独有宽慰之语? 而那场对话,齐静春最后神色伤感,以那轻声三字,好似作为一场收官。 “崔师兄。” 文圣一脉,当时还算大师兄小师弟的那场古怪重逢。 师弟齐静春以“累不累”一语开篇,以一声崔师兄收官。 此刻崔东山收起心绪,再次抬起两只雪白袖子,法袍大袖之上,各有一串蝇头小楷,犹如水草又如飘萍一般起伏不定。 “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 崔东山转头望向自己先生。 陈平安睁开眼,神色温柔,微笑道:“先生学生,你我心境,都要四季如春。”烽火戏诸侯的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