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八章 江湖见面道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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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喜欢别人称呼她为衣衫,刚刚跻身的中五境神仙,所以才有此次出门游历。 其余三位女修,与终南同龄人的,叫楚梦蕉,出身大骊京畿的一户书香门第,传闻祖宅有位学问淹博的“翰林鬼”,担任家塾先生,家族之内多有登科子弟。因为被关老尚书亲口誉为“雅鬼”,才得以以鬼魅之身久居京城。 叫林彩符的少女,诞生当天,其母夜梦卖端午彩符者登门赠符,言说与林家祖辈相视莫逆,阴德庇护,当受此符。于是少女就有了此名。 还有个名叫的韩璧鸦的少女,出身大骊将种门庭,只不过祖辈官当得不大,最高不过巡检,只是家族庭院内,韩家的藤花,却是京师花木最古者之一,烂漫开花时如紫云垂地,香气扑鼻,惠泽一街,与大骊京城报国寺的牡丹、关老尚书书房外的一棵青桐齐名。 她们三人都尚未跻身洞府境。 在宝瓶洲,中五境的神仙,哪怕只是洞府境,也是很金贵的金枝玉叶、神仙中人了,而在那些藩属小国境内,洞府境、观海境的精怪鬼魅,已是大妖,是凶鬼。 至于那个龙门境老妪,则自幼便是长春宫的谱牒仙师出身。 长春宫太上长老这一脉的女子练气士,并不忌讳男女情爱一事,反而视为修道路上必不可少的历练之一。 她们此行南下,既然是历练,当然不会一味游山玩水。 终南“衣锦还乡”之后,就要去大骊藩属黄庭国边境,劾治一头黄花郡云山寺画妖,寺内客舍墙壁上,悬有一幅历史久远的彩绘古画,每逢月夜,屋内无人,月光透窗在壁,画中人便会缘壁而行,如市井间的灯戏。画妖经常月夜作祟,虽不伤人,但是有碍古寺风评,所以云山寺与大骊礼部求助,长春宫便领了这桩差事。 此后在一个已经归顺大骊宋氏的覆灭小国云水郡,需要帮助一位与长春宫大有渊源的老神仙兵解。 再去旧朱荧王朝地界,帮助一位战死沙场的大骊武将,引导其魂魄归乡。 最后还有一桩密事,是去风雪庙神仙台购置一小截万年松,此事最为棘手,老妪都不曾与四位女修细说,跟“余米”也说得语焉不详,只是希望余米到了风雪庙,能够帮忙婉言缓颊一二,米裕笑着答应下来,只说尽力而为,与那神仙台魏大剑仙关系实在平平,若是魏剑仙凑巧身在神仙台,还能厚着脸皮斗胆求上一求,若是魏剑仙不在神仙台山中修道,他“余米”只是个侥幸登山的山泽野修,真要见着了什么大鲵沟、绿水潭的兵家老神仙们,估计见面就要胆怯。 老妪也直言此事万万不敢强求,余道友愿意帮忙说一两句好话,就已经足够。 她们此次南下历练,大抵就是这么四件事,有难有易。若是路上遇上了机缘或是意外,更是磨练。 有了余米这位家世深厚的观海境修士,老妪已经安心几分。 到了商贸繁华的红烛镇,终南独自去了那处家乡水湾。 对于昔年的一位船家少女而言,那处水湾与红烛镇,是两处天地。 一位贱籍出身的船家女,连红烛镇的岸边道路都不可以涉足,一旦违例,就会被罪加一等,直接流徙到大骊边关担任役夫,下场只会生不如死。 米裕等人下榻于一座驿馆,凭借长春宫修士的仙师关牒,不用任何钱财开销。 米裕到了红烛镇客栈之后,瞥了眼棋墩山之巅,摇摇头,不曾想这位魏山君,也是位痴情种,与自己是实打实的同道中人啊。难怪投缘。 临近黄昏,米裕离开客栈,独自散步。 虽然与那几位长春宫女修同行没几天,米裕就发现了许多门道,原来同样是谱牒仙师,光是出身,就可以分出个三六九等,嘴上言语不露痕迹,但是某些时刻的神色之间,藏不住。比如那小名衣衫的终南,虽然辈分最高,可因为昔年是贱籍倡户的船家女,又是少女岁数才去的长春宫,所以在其余楚梦蕉、林彩符、韩璧鸦三人心中,便存在着一条界线,与她们岁数相差不大的“师祖”终南,先前邀请她们一起去往那处小船画舫齐聚的水湾,她们就都婉拒了。 此举看似好心,又何尝不是有心。 米裕停步,缓缓转头,是出门赏景、“凑巧”相逢的楚梦蕉三人,方才察觉到了米裕的停步,她们便开始侧身挑选一座扇铺的竹扇。 聪明些的,转头快,可爱些的,转头慢。 米裕便走上前去主动打招呼,之后与她们一同赏景。 美人美景,都不辜负。 反正他已经确定了魏山君偷偷悄悄心心念念之人,不是她们。 昔年的棋墩山土地,如今的北岳山君,身在神仙画卷里,心随飞鸟遇终南。 夕阳西下。 米裕回头看了一眼影子,然后与她们请教那山上修士捕风捉影的仙家术法,是不是真的,若是当真有此事,岂不是很吓人。 与人言语时,眼神流连处,野修余米,从不厚此薄彼,不会怠慢任何一位姑娘。 可惜魏晋没能真正领教米剑仙的这份本命神通。 在红烛镇连接观水街和观山街的一条小巷,有座名声不显的小书铺。 一位身穿黑衣的年轻公子,今天依旧躺在躺椅上,翻看一本大骊民间新版刻出来的志怪小说,墨香淡淡, 这位化名李锦的冲澹江水神,藤椅旁边,有一张花几,摆放有一只出自旧卢氏王朝制壶名家之手的茶壶,紫砂小壶,样式朴拙,据说真品当世仅存十八器,大骊宋氏与宝瓶洲仙家各占一半,有“宫中艳说、山上竞求”的美誉。一位来此看书的游学老文士,眼前一亮,询问掌柜能否一观茶壶,李锦笑言买书一本便可以,老文士点头答应,小心提起茶壶,一看题款,便大为惋惜,可惜是仿品,若是别的制壶名家,兴许是真,可既然是此人制壶,那就绝对是假了,一座市井坊间的书铺,岂能拥有这么一把价值连城的好壶?不过老文士在出门之前还是掏钱买了一本善本书籍,书铺小,规矩大,概不还价,古籍善本品相皆不错,只是难谈实惠。 李锦收了钱,丢入柜台抽屉,继续躺着享清福,一边饮茶一边翻书。 如今只要是个旧大骊王朝版图出身的文人,哪怕是科举无望的落魄士子,也完全不愁挣钱,只要去了外边,人人不会落魄。或者东抄抄西拼凑,大多都能出书,外乡书商专门在大骊京城的大小书坊,排着队等着,前提条件只有一个,书的序文,必须找个大骊本土文官撰写,有品秩的官员即可,若是能找个翰林院的清贵老爷,只要先拿来序文以及那方至关重要的私印,先给一大笔保底钱财,哪怕内容稀烂,都不怕财路。不是书商人傻钱多,实在是如今大骊文人在宝瓶洲,是真水涨船高到没边的地步了。 李锦原本一看那序文,就没什么翻书的念想了,是个大骊礼部小官的手笔,粗通文墨而已,不曾想后边文章,反而是出人意料的好,于是便记下了作者的名字。 这位不务正业的冲澹江水神老爷,还是喜欢在红烛镇这边卖书,至于冲澹江的江神祠庙那边,李锦随便找了个性情老实的庙祝打理香火事,偶尔一些心至诚、以至于香火精粹的善男信女许愿,给李锦听到了心声,才会权衡一番,让某些不过分的许愿一一灵验。可要说什么动辄就要飞黄腾达,进士及第,或是天降横财富甲一方之类的,李锦就懒得搭理了。他只是个夹尾巴做人的小小水神,不是老天爷。 李锦找了一些个溺死水鬼,吊死女鬼,担任水府巡视辖境的官差,当然都是那种生前冤屈、死后也不愿找活人代死的,若是与那冲澹江或是玉液江同行们起了冲突,忍着便是,真忍不了,再来与他这位水神诉苦,倒完了一肚子苦水,回去继续忍着,日子再难熬,总好过早年都未必有那子孙祭祀的饿死鬼。 李锦唯一真正上心之事,是辖境之内那些祖荫厚重、或是子孙是那读书种子的大小门户,以及那些节妇、贤人,有些需要扶持一把,有些需要照拂几分,还有那些那积善行德却体魄孱弱的凡夫俗子,李锦就需要以山水神灵的某种本命神通,以一两盏大红灯笼在夜幕中为他们引路,防止被孤魂野鬼的某些煞气冲撞了阳气,这些极有讲究的大红灯笼,也不是任何练气士都能瞧见的,地仙当然可以,不是金丹、元婴却擅长望气的中五境修士也行,只不过就像一国境内,神灵数量有定数,得看国运多寡、山河大小,这些大红灯笼,也要看神灵品秩高低,绝非什么可以随手送人的物件,一些个市侩些的山水神祇,也会与一些富贵门户给予便利,只要不过分,不被邻居同僚告发,或是不被上司山君、城隍阁申饬,朝廷礼部那边就都不会太过计较。 李锦前些时候,就亲手将两盏灯笼,分别悬在了一位出身贫寒的市井少年身后,以及少年家宅门外,前者灯笼,会与之形影不离,昼没夜显,污秽阴物见之,则自行退散,不但如此,李锦还在灯笼内的灯烛之上,写下了“冲澹江水神府秘制”的字样,意思就很浅显了,这是他李锦亲自庇护之人。不管任何鬼魅还是练气士,谁胆敢擅自动摇少年心魄,稍稍坏了少年的读书前程,那就是跟他这位冲澹江水神做大道之争。 有些山水神灵,会专门在文气文运一事上下苦功夫,对待辖境内的读书人,最为青睐,一旦光耀门楣,这拨为官的读书种子,就可以载入地方志,可以帮助家乡的山水神灵,在礼部功德簿上添上一笔。有些则选择武运,至于忠烈、孝义等等,庇护一方的神灵都可以视为某个选择。 所以说做人难,做鬼做神灵,其实也不容易。 其中又以做了鬼,禁忌更多,稍有差错便会犯忌,惹来冥司胥吏的责罚,荒郊野岭的还好点,在州城大镇的市井坊间,那真是处处雷池。越是国祚绵长的山河之中,神灵权大威重,鬼魅越是不敢随便作祟,除了山水神祇和文武庙,更有大小城隍庙阁,再加上那些学塾道观寺庙,以及高门豪宅张贴的门神,污秽鬼物,寻一处立锥之地都难,更不谈鬼物之间,又有各种荒诞不经的欺凌事,与阳间那些腌臜事,其实没什么两样。 功德彰显,正人自威,鬼魅退散,绕道而行,从来不是什么虚妄语。 铺子生意冷清,李锦有些想念这些年常来照顾生意的两个熟客了,前有大风兄弟,后有朱老弟,人家买书,那叫一个豪爽,半麻袋一麻袋买去的那种。 与朱敛相熟,还要归功于那场玉液江风波,朱敛之后就常来这边买书。 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虽说事后,没有被大骊礼部问责,但是显而易见,在大骊礼部祠祭清吏司是落了档案的,因为李锦与那位郎中大人是熟人。大骊的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选司,与这礼部祠祭清吏司,三司主官,正五品而已,但是位高权重,尤其是礼部祠祭清吏司,具体管着大骊所有山水神灵的功过考评,更是重中之重,故而被山上视为“小天官”,清吏司郎中大人,前不久微服私访三江辖境,来书铺这边叙旧坐了一会儿,之所以能够劳驾这位郎中大人亲临红烛镇,当然是那个玉液江水神娘娘捅出的篓子,比天大了。 作为玉液江水神的同僚,李锦谈不上幸灾乐祸,倒是有几分兔死狐悲,即便当了一江正神,不还是这般大道无常,终年忙忙碌碌不得闲。 当然李锦因为美梦成真,成功当上了江水正神,便野心不大,还算悠闲。若是李锦想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提升冲澹江与那铁符江一般品秩,与那杨花一样晋升头等水神,可就有得忙了。 李锦合上书籍,随手丢在胸口,开始闭目养神。 有些怀念与那位朱老弟的言谈,双方如果撇开身份和立场,其实话语十分投机,李锦甚至愿意让朱老弟躺在藤椅上,自己站在柜台那边。 记得朱敛曾笑言,我信佛法未必信僧人,我信道学未必信儒士。我信圣贤道理未必信圣贤。 落魄山朱敛,确实是一位难得一见的世外高人,不止拳法高,学问也是很高的。 有客登门,李锦睁开眼睛,抬手提起茶壶喝了一口,慵懒道:“随便挑书,莫要还价。” 李锦瞥了一眼,除了那个笑眯眯的中年男子,其余三位法袍、发簪都在表明身份的长春宫女修,道行深浅,李锦一眼便知。 身为掌握一地气数流转的一江正神,在辖境之内精通望气一事,是一种得天独厚的本命神通,眼前铺子里三位境界不高的年轻女修,运道都还算不错,仙家缘分之外,三女身上分别夹杂有一丝文运、山运和武运,修道之人,所谓的不理俗事、斩断红尘,哪有那么简单。 唯独那个中年面容的男子,李锦全然看不透。 如逢真人,云中依稀。 李锦心中微微讶异,很快就有了决断,那就干脆别看了,若对方真是地仙之流,一地神灵如此窥探,便是一种无礼冒犯。 这就像面对一位类似朱敛的纯粹武夫,在朱敛四周出拳不停,呼喝不断,不是问拳找打是什么? 米裕没有对任何一位女子如何过分殷勤言语,时时刻刻止乎礼。 与多位女子朝夕相处,一旦稍稍有了取舍痕迹,女子在女子身边,脸皮是多么薄,所以男子往往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至多至多,只得一美人心,与其她女子从此同行亦是陌路矣。 当然米剑仙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他此次出门,还是要做正事的。 在那黄庭国边境的黄花郡,劾治那云山寺画妖,长春宫女修们信手拈来,壁画女子,不过是一位洞府境的女鬼,也会去往长春宫,米裕在一旁瞧着养眼,云山寺十分感激,地方官府与长春宫攀上了一份香火情,皆大欢喜。 倒是名叫云水郡的那个小地方,深山野林的一处石室峭壁当中,那个龙门境瓶颈的“老神仙”,让米裕有些大开眼界,世间竟有修道之人,把自己给修出个皮囊即是阴魂囚牢的存在,老修士不知为何身嵌石壁间,苦不堪言已经数十年,长发如藤蔓曳地,肌肤已与木石无异,这等可怜下场,十分罕见,之所以沦落至此,是得了一份白日冲举真卷,却是小半残篇,不愿公开道法,修行误入歧途,这就是山泽野修的无奈之处,哪怕既有仙骨,又有仙缘,只要是仙缘不够,又不得山上明师指点,何谈羽化。 老修士被困多年,形神憔悴,魂魄皆已几近腐朽,只得托梦一位山野樵夫,再让樵夫捎话给当地官府衙门,希冀着飞剑传信给长春宫,助其兵解,若是事成,传信之人,必有重酬。 米裕很识趣,终究是外人,就没有靠近那石壁,说是去山脚等着,毕竟那个老金丹修士,光是那部被老神仙言之凿凿,说成“只要有幸补全,修行之人,可以直登上五境”的道法残卷,就是许多地仙梦寐以求的仙家道法。 之所以知晓这些密事,当然是米裕施展了掌观山河的神通,看看而已,若是垂涎这点机缘,也太羞辱他米裕了。 长春宫那位老妪,早有准备,从木匣当中小心翼翼取出一把法宝品秩的短剑,再以长春宫独门秘法,手刃了那位老神仙,再将后者魂魄收入一件仙家重宝,是作为明器的玉雕勾龙,是上古蜀国的帝王陵墓之物,一次探寻仙府遗址,被长春宫某位祖师收入囊中,此物最能温养魂魄。 所谓的兵解转世,当然是托词,转世修行一事,哪有那么简单。一个小小龙门境,还不值得长春宫如此对待,老修士也没那份境界和根骨,有资格来谈什么维持一点本性灵光的兵解转世,没了那点至关重要的本性真灵,即便投胎转世,也注定一辈子无法开窍记得前生事了。 作为交换,将那份道法残卷赠予长春宫祖师堂的老修士,以后可以在长春宫一个藩属门派,以鬼物之姿和客卿身份,继续修行,将来若成金丹,就可以升为长春宫的记名供奉。 米裕坐在山脚一棵大树枝干上,悠哉悠哉喝着养剑葫内的米酒酿,愈发感受到浩然天下一座寻常仙家门派的……忙。 光是与各地官府、仙家客栈、神仙渡口、山上门派的打交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神仙说不沾烟火气的仙家语,除此之外,还要人人勤勉修行,年纪大的,得为晚辈们传道授业解惑,既要让晚辈成材,又不能让晚辈见异思迁,转投别门……累人,真是累人。 米裕有些理解隐官大人为何会是隐官大人了。 因为隐官大人是此道的个中好手,年纪轻轻,却已是最拔尖的那种。 因为那老妪与各方人士的言谈,在米裕这个自认门外汉的旁观者眼中,其实还是瑕疵颇多,比如与山上前辈好言好语之时,她那神色,尤其是眼神,明显不够真诚,远远没有隐官大人的那种发自肺腑,水到渠成,那种令人深信不疑的“前辈你不信我就是不信前辈你自己啊”,而本该与山上别家晚辈和煦言语之时,她那份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倨傲气,收敛得远远不够,藏得不深,至于本该硬气言语之时,老妪又话语稍多了些,脸色过于故作生硬了些,让米裕觉得措辞有余,震慑不足。 笑语之际,眯眼转瞬就杀人。 顺利解决了“兵解”一事,在山脚重逢,老妪心情不错,大概与余米先前的识趣远去,不无关系。 在那之后,她们去一座崭新武庙,为那位战死武将的英灵,取出一件山上秘制甲胄,让英灵披挂在身,夜间就可以行走无碍,不受天地间的肃杀罡风吹拂魂魄,至于白昼之时,武将英灵就会化作一股青烟,隐匿于老妪所藏一只书院君子亲笔楷书“内坛郊社”款双耳炉当中,然后让终南亲自点燃一炷香,过山时燃山香,渡水时点水香,始终让终南手捧香炉,极少御风,最多就是乘坐一艘仙家渡船,就会点燃一炷云霞山秘制的云霞香。 那位英灵哪怕夜间赶路,依旧沉默寡言,米裕在几位年轻女修眼中,好像也少了许多言语。 自古猛将,悍劲之辈,死后刚毅之气难消,就可称为英灵。 长春宫修士此次就是引导英灵,去往大骊京畿之地的铜炉郡,英灵先担任一地社公,若是礼部考核通过,不用几年就可以再补缺县城隍。 在这次游历期间,只有两个小小的意外,一次是在一处郡城当中,遇到鬼物作祟,三名猎户接连被魇,终日浑浑噩噩,一到晚上,就梦游一般离家相聚,相遇之后,就站在原地互相批颊,城隍庙和土地公也都束手无策。 老妪便让“师姑”终南设法坛,牒雷部,请神将。结果成功拘押来了一头观海境的老狐仙,狐魅老翁哀嚎不已,撕心裂肺与这帮女子仙师们诉苦,说那猎户捕杀了它几十个徒子徒孙,这笔账该怎么算,若不是它拦阻儿孙们报仇,三个猎户早死了,摔几百个耳光,难道过分吗? 老妪懒得与那狐魅废话,就要以雷法将其镇杀,不过终南好说歹说,才息事宁人,那桩恩怨就此作罢。她不忘对那老狐训诫了一番,希望以后好好修行,小心安置狐窟住处,切莫再被轻易被市井樵夫猎户寻见了。老妪却不太满意,将那老狐狠狠训斥了一通,老狐只得畏畏缩缩,说自己会给些银子,对那三户人家补偿一番。终南欲言又止,见了老妪的脸色,终南不敢再多言语。最后她反而被老妪私底下训斥了几句,对待这些山精鬼魅之流,不可如此软弱心肠。 米剑仙从头到尾,只是冷眼旁观,坐在栏杆上喝着酒。 若是隐官在此,大概不会是这么个结果吧。 不过那个叫韩璧鸦的小丫头,倒是让米裕有些刮目相看,以心声嘀咕了一句,老狐认错就够了,还个屁钱。 米裕听了个真切。 毕竟是剑仙嘛。 再就是在远离炊烟的山野之中,她们遇到了一位出门游历散心的大骊随军修士,是个女子,腰间悬佩大骊边军制式战刀,不过卸去甲胄,换上了一身袖子窄小的锦衣,墨色纱裤,一双小巧绣鞋,鞋尖坠有两粒珠子,白昼不显光芒,夜间犹如龙眼,熠熠生辉,在山巅处一座观景凉亭,她与长春宫女修相逢。 女子当时一脚踩在一位跪地山神的后背上,可怜山神正在诉说境内的一桩仙师密事,她则仰头饮酒,见了那拨长春宫女修,一抹嘴,丢了空荡荡的酒壶到崖外,她以拇指指向别处,意思很明显,此地已经有主了,劳烦诸位去往别处。 老妪皱眉不已,长春宫有一门祖传仙家口诀,可炼朝霞、月色两物。每逢十五,尤其是子时,都会选取灵气充沛的高山之巅,炼化月色。 而此山此处,无疑是今夜修行最佳之地。 去了别处,今夜月色炼化、以及明早炼化朝霞两事,就都要大打折扣。 那女子一脚踹开那刚刚在礼部谱牒入流的山神,后者立即遁地而逃,绝对不掺和这种神仙打架的山上风波。 真正让老妪不愿退让的,是那女子随军修士的一句言语,你们这些长春宫的娘们,沙场之上,瞧不见一个半个,如今倒是一股脑冒出来了,是那雨后春笋吗? 不但如此,女子还抬起头,她自言自语了一句更加火上加油的言语,也没下雨啊。 米裕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心中只觉得很顺耳了,听听,很像隐官大人的口气嘛。亲切,很亲切。 最后这场风波没有酿成祸事的原因,很简单,那女子修士见那老妪脸色铁青,也不废话,说双方切磋一番,她撇开大骊随军修士的身份,也不谈什么文清峰弟子,不分生死,没必要,伤和气,只需要任何一方倒地不起即可,只是记得谁都别哭着喊着回师门告状,那就没劲了。 老妪一听说对方出自风雪庙文清峰,立即没了火气,主动赔礼道歉。 那女子大概是觉得更没劲了,直接御风离开凉亭。 米裕一眼望去,这般女子,有那么点家乡酒水的滋味了。 之后老妪带着终南在内的女子,在凉亭之内修行吐纳。 米裕再次独自远去。 在别处山头山林间,躺在古树枝干之上,独自饮酒。 取出一张山水敕令之属的黄纸符箓,以些许剑气点燃符箓再丢出。 很快那位小山神就现身,在树底下,口呼仙师。 米裕问了缘由,哑然失笑,原来是邻近一处河伯水府,一贯喜欢强纳女鬼为妾,有女鬼投牒土地庙无果,反被土地泄密给河伯,差点被当场鞭杀,女鬼继续投牒县城隍庙,那河伯也是跋扈惯了的,竟然直接扯住那女鬼头发,一路拖拽到城隍庙之内,要当着城隍爷好友的面,鞭杀女鬼,刚好被那女子修士路过撞见,兴许是受限于大骊制定的山水律法,只能将此事通报礼部,她却很难亲手打杀河伯、土地和城隍,所以她今夜才来此山头散心,将可怜山神一并迁怒了,理由是渎职。 米裕想起一事,问道:“若是有军功傍身,按照大骊边军律例,不是可以拿来换取头颅吗?看那女子,积攒战功,好像不会少。” 那山神小心措辞道:“那位女子仙师,战功确实多,在沙场上攒下了一份偌大名声,好像连某位大骊巡狩使都曾对她亲口嘉奖,此事连小神都有所耳闻,不过听说她都让给朋友了。” 米裕坐在树枝上,挥手笑道:“山神老爷只管自己压压惊去。” 米裕自言自语道:“真是一位好姑娘啊。” 米裕悚然状,猛然转头望去。 不远处的树枝上,有位佩刀女子,亭亭玉立。 米裕沉默片刻,笑问道:“那女鬼?” 那女子一言不发。 米裕只得自己喝酒。 她冷笑道:“与那长春宫女修同行之人,也好意思背剑在身,假扮剑客游侠?” 米裕笑道:“实不相瞒,我与魏大剑仙见过,还一起喝过酒。” 女子愣了愣,按住刀柄,怒道:“信口开河,胆敢侮辱魏师叔,找砍?!” 米裕无奈,那魏晋是睁眼瞎吗?这般女子,都瞧不见? 米裕只得摆手求饶道:“当我鬼迷心窍了,姐姐莫要生气,我哪能认识魏大剑仙,我一个喝市井米酒酿的山泽野修……” 那女子冷声道:“魏师叔绝不会以修为高低、家世好坏来分朋友,请你慎言,再慎言!” 女子显然不愿再与此人言语,一闪而逝,如飞鸟掠过处处枝头。 米裕躺回树枝,心情好转几分。 最后长春宫女修一行人,到了风雪庙山门,只是那个余米却说有事离开一段时日,双方相约于一座仙家渡口。 米裕还真有事,去彩衣国胭脂郡找到了那位渔翁先生,表明身份,当然是落魄山记名供奉余米,还带了一封魏大山君的亲笔手书,以及几件能够让师徒三人相信他米裕身份的陈年往事。 因为年轻隐官让韦文龙捎给魏檗的那封信上,提及一事,如果他米裕最终选择留在落魄山,就让米裕去胭脂郡找到师徒三人,先回落魄山,到时候米裕再陪同三人一起去往北俱芦洲,让赵树下去狮子峰,找李二前辈练拳,让赵鸾去彩雀府修行,吴老先生可以去云上城做客。在这期间,米裕可以看情况决定,要不要帮忙指点赵树下已经获得口诀的剑气十八停。 做这些事情,米裕十分乐意,就像回到了避暑行宫,或是春幡斋。 不然只是在落魄山,每天舒心惬意是不假,可终究还是有些空落落的。 将师徒三人送到了那条翻墨渡船之上,米裕找到刘重润后,这才去往风雪庙附近的那座仙家渡口。 不曾想相约时辰,长春宫修士还未露面,米裕等了半天,只得以一位观海境修士的修为,御风去往风雪庙山门那边。 结果遇到了她们刚刚离开山门,老妪神色郁郁。 她们此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向风雪庙神仙台购置一小段万年松,是长春宫一位大香客的女眷,急需此物治病,那位香客,权势煊赫,如今已经贵为大骊巡狩使,这个武职,是大骊铁骑南下之后新设立的,被视为武将专属的上柱国,连同曹枰、苏高山在内,如今整个大骊才四位。而这位巡狩使的女眷,那个疑难病症,山上仙师坦言,唯有以一片神仙台万年松入药,才能治愈,否则就只能去请一位药家的上五境神仙了。 但是很不凑巧,那位大将军与真武山关系极好,与风雪庙却极其不对付,所以就托付长春宫此事,做成了,重谢之外,就是一桩细水流长的香火情,做不成,长春宫自己看着办。 大骊王朝,或者说如今的整座宝瓶洲。 山上已经半点不像山上。 而风雪庙那棵名为“长情”的万年松,生长在神仙台崖畔,枝叶高出山脊,根却一路蔓延至涧底,依附山根,浸染水运,所以入药有奇效,皮厚寸余,剥开之后,色如琥珀,入药有奇效。尤其是女子,无论是消息灵通的山下权贵女眷,还是山上斩赤龙之前的女子仙师,人人需要,可惜人人求不得。道理很简单,万年松在神仙台,而神仙台之事,得问剑仙魏晋才行,哪怕是风雪庙老祖师,相信都没脸为了一片万年松,与魏晋开口讨要。 长春宫太上长老与大鲵沟秦氏老祖有旧,不然休想做成此事,根本不是多少神仙钱可以解决的事情,老妪本以为事情为难,最少还有回旋余地,不曾想到了风雪庙大鲵沟,那秦氏老祖一听说是此事,立即变脸了,态度极为坚决,斩钉截铁说此事绝对不成,奉劝那位老妪,别痴心妄想了。 米裕与那些长春宫女修碰头后,只说自己去风雪庙试试看,碰碰运气。 当然不是为了长春宫,而是觉得既然那万年松如此值钱,自己身为落魄山一份子,不砍他娘个一大截,好意思回家? 反正当时与魏晋一起路过那棵万年松,魏晋提了一嘴,说此树若是生长在文清峰、绿水潭,倒是可以省去自己不少麻烦。 当米裕熟门熟路到了神仙台之后,就开始掰树枝,掰断了一根树枝,说好事成双,掰下了两根,又说三才兼备,在米裕念叨着四象齐聚之时,有女子急匆匆御风而至,双方可算熟人,刚刚返回师门没多久的女子,一记刀罡劈砍在米裕身侧,只是不曾想那个自称山泽野修是不是做贼心虚,竟然一头撞在刀光之上,然后直不隆冬坠入悬崖,等到女子要御风去救人,已经寻不见任何踪迹。 女子往返山崖、山谷数次,仍是找不见那个莫名其妙就消失的家伙,等她一头雾水返回那棵万年松畔,风雪庙老祖,大鲵沟一脉的秦氏老祖,以及她所在文清峰一脉的祖师,三人都已经齐聚山巅,恩师与她笑言,不用理会此事此人了。女子忍不住问道,那人果真认识魏师叔? 大鲵沟秦氏老祖笑眯眯道:“有搞头啊。” 文清峰的女子祖师冷哼一声。 貌若稚童、御剑悬停的风雪庙祖师,以心声与两位祖师堂老祖说道:“此人当是剑仙无疑了。” 米裕偷偷溜出风雪庙之后,只说自己面子不够,但是乘坐渡船在牛角山靠岸之前,却将一片万年松偷偷交给了那个韩璧鸦,说路上捡来的,不花钱,说不定就是那万年松了。 小姑娘说你骗人吧? 不过她手中那片古松,入手极沉。 米裕笑眯眯说是不花钱骗人呢,还是万年松骗人啊? 少女喜欢说话,却不太爱笑,因为生了一对小虎牙,她总觉得自己笑起来不太好看唉。 与余米前辈分别之时,看着那个潇洒远去的背影,她才偷偷而笑。 ———— 宝瓶洲中部那条尚未彻底开凿完毕的渎水之畔,白衣少年骑在一个孩子身上,身边跟着一个从书简湖急匆匆赶来的林守一。 崔东山跳落在地,从林守一手中接过那二十四枚竹简,环顾四周,喃喃低语道:“辛苦了。” 在这之前,几个“齐”字,已经到手。 而一封解契书,也从剑气长城来到了宝瓶洲。 崔东山扯开嗓子嚷嚷道:“辛苦了!” 他曾经调侃一句柳清风与李宝箴的重逢,见面道辛苦,毕竟是江湖。 如今哪怕整座浩然天下,都算一座江湖,可先生何在?烽火戏诸侯的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