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河童(3)
“此地乃唐土金山之麓,我乃扬子江畔升斗小民高风也……” 紧皱眉头听她从头背曲词,折扇敲膝,融野冒昧打断:“请改掉您的纪州口音,大人。” “我说的不是江户话?”吉宗把两道浓眉拧得比她还狠,“咄咄怪事!” “您从未说过江户话。” 将信将疑地瞅着融野,吉宗怏怏努嘴。 “我本不稀罕江户话,纪州生纪州长,我乃纪州人,说劳什子的江户话。看你听得费劲才跟姐姐学了好久,你还嫌我。” “您的心意融野领受。”推扇于膝前,融野伏身行礼,“融野实非嫌大人江户话说得不好,但只诧异于大人竟觉得自己说的是江户话。” “还不如嫌我说得不好!” “是。” 没念两句遂泄气合书,双臂一抱胸前,吉宗嚷道:“唱词怎这样多?不是只耍两段舞就够了么!” “大人可看过能?”拾扇于手中时开时合,融野悠然应到她的抱怨。 “看过,从没看全过。我母亲最爱这些,还曾招竹本义太夫和那个近松来我纪州耍净琉璃。” “近松吗?” “几个人拿着提线木偶在那摆弄,‘哎哟噫呀’地,最后怎么了,殉情死了。” “大人似乎不甚中意?” “人命可贵,将军老人家的淳淳教诲全忘去耳根子后头了!在哪活不下去,殉情作甚?” 她问得好,在哪活不下去,殉情作甚? 近松又叫“近松门左卫门”,乃出生甲胄门第的剧作家,却远离武林,于京都侍奉三槐九卿,后埋头戏剧创作,后世有“日本莎士比亚”之称。 众所周知,幕府八代将军一生最烦两人,一是松雪隐雪,二是近松门左卫门。前者按住暂且不提,后者么,世人沉溺进他一手创造的梦幻世界,为一段段可歌可泣的爱恨故事洒泪擤鼻,无视将军无视得颇有几分“老百姓爱看的,你管得么你”的气势。 那会上演近松剧作的竹本座自大阪来江户,融野曾与知还明卿偷摸去看过,落幕时泪湿袖襟——知还哭晕在怀里,不省人事。 “再三考虑,我还是切腹谢罪吧,你说呢?” 融野仍冷着面淡着脸:“融野尚年轻,还不想被大人牵连至死,所以还请认真学下去。” “这话不对,虽都是死,但你我不可同等而语。” “大人贵为御三家纪州藩主之女,自然不可——” “我的意思是。” 读书写字不大行,插科打诨数第一,这会又移膝近前,又牵起小手置手心。 “我不过母亲偷生在外的女儿,此生出头无望,要杀要剐随将军老人家心意,这尘世喧嚣不会因我起分毫改变,那五千石蕞尔小藩爱给谁给谁。” 抵上膝头,吉宗看着她的眼睛:“而你不同,你是麒麟儿,天下无你松雪融野,如苍穹共失日月。” 是怪腻味的,但融野爱听。 “大人惯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融野何德何能,连大人的能都教不好。” “我字字真心。”拉起她的手贴近胸口,吉宗软下声音:“学不会是我粗笨,不怪你。” 便是这一来二去,融野逐渐发掘出这五大三粗的纪州女人的可爱处。 说点什么,甭管是真是假是诓是骗,总比不说要好。就是诓骗,能让人听后信服又或愿意信服的,比拙劣的诳语也要好。 “别教了,我也不学了,同我出去逛,天气好着呢,在这坐着浑糟蹋!” 六尺高的个子杵在那,连好天气都挡了个干净。融野却觉她回身看过来时,那清爽的笑容比之今日的好天气更令人欣喜。 “融野正好也有想去的地方,望大人陪同。” “走走走,去哪随你!” 她的马说是元服那年母亲德川光贞送的,没事总爱骑着瞎溜达。来了江户虽被叮嘱莫张扬,母亲在江户时尚装个乖巧懂事的模样,眼下老母回纪州颐养天年,可不就成了游天大神。 江户哪处好玩哪处幽静一一掰扯,除口音身段,她倒更像土生土长的江户之子。 “你若介意,我就牵着马走,你爱去哪我就引马过去。” 坐稳马鞍,融野向她伸出手:“大人两足,此马四足,六足何时能走到江户郊外。” “江户郊外?行,听你的。” 分胯上马,吉宗扯缰控之。 “还请法桥大人指明方向!” “东南,大德寺。” 扬沙飞尘,那日撞见马上两位女公子的城下町行人,皆悄悄佐证了幕府八代将军与松雪宗家第八代家主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后世对二人关系多有猜测,有说是情人,有说是知己,有说仅是伯乐与马。有关二人,现存史料未给出任何强力证明,只能从松雪隐雪所着中觅得一二——闻八代将军气绝薨逝,隐雪公于家中舞蹈欢庆,而后闪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