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冬冬
两手置膝,融野凝目室壁所悬“舍得”二字,缄口静待茶釜沸腾。踏石清净,绿染衣袂,妙心寺的茶室“烟雨轩”她犹为喜爱。 茶釜始发松柏临风之声,揭盖,柄杓舀水入碗。 “少当家这一年过得可还好?” “是,我很好,母亲也很好,府中人少,内务尚能周转。”观觉庆点茶,融野答道。 “那就好。” 茶筅于茶碗中涮水后倒尽,觉庆另启茶罐,以茶匙取粉末两勺。 “大师缘何要隐雪先生来作绘?您需要的话融野义不容辞。” “少当家岂可为此小庵作绘。”觉庆安然一笑,“这不合礼数。” 柄杓再舀热水入碗,觉庆手持茶筅匀速拌茶。 乐天有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茶汤起沫,似绿水浮白蚁,真个是别样天地。 浅转茶碗后觉庆置碗于席。 “此乃尾形乾山所作‘潇湘’。” 躬身致意,融野左手持碗,右手转之,饮下一口复转后置碗于席。 “乾山公秉性温雅,所作茶具亦显其风,素朴自然,不似其姊光琳好重彩浓墨。” “乾山是秉性温雅。”笑看融野,觉庆道:“也有不温雅的时候。” 融野饶有兴致地问他:“大师何来此话?” “这茶碗是他昨年来时所赠,托我去找他不明何年何月何日所生的女儿。” “这可难为您了。” “妙心无女子一人,你说我该去哪里给他找?” 融野亦笑:“若在寺院,也该去大德寺,如何来父亲——” “少当家。” 经他提醒,融野低首致歉:“融野失言,大师莫怪罪。” 一笑了之,觉庆整色道:“光琳放浪形骸,耗尽家财就罢了,乾山竟也如此,倒让我一时不晓从何劝起。我问女人是谁,他死活不肯说,只一个劲拜托我。” “想是说不得的人吧。” 为难得直摸光溜溜的脑袋,觉庆摆头:“罢了,不说他了。少当家方才问到隐雪先生,您可知纪伊国屋此人?” “是江户巨贾,纪伊国屋笙文?” “不错,纪伊夫人的父亲前些年皈依我寺,茶会时提了一嘴屏风,她遂介绍来隐雪先生——不过少当家在朝,隐雪先生在野,少当家怎结识她的?” 思忖有顷,融野亦摆首:“此事说来话长,前后经纬我也未弄得十分透彻,待下回来再讲与大师听。” “好,那这七日少当家还请安心住下,与隐雪先生切磋绘技也是好的。” “融野正有此意。” 法殿归来歇了个中觉,百无聊赖地翻看之际,缘廊传来脚步声,邻间纸门继而拉开。 随她来的少男少女已不在,她一人窸窸窣窣地忙活。来去匆匆,像取了东西又要出门,神神秘秘。 好奇作祟,想看看她来此所为何事。 合书,真冬拉门,不期撞在松雪融野暄软的奶子上。 啊——好软。 下意识去搂腰不叫她又摔倒,融野关切问道:“先生没事吧……?” 她们两人差不多身高,四乳隔衣相贴实说不上是两对相似的部位。 “无事,请放开。” 融野闻言撒手后撤:“哦,好,得罪了。” 扶了眼镜,真冬尽量使语气听起来冷酷无情,尽量摈除那柔软奶子所撼动的部分:“有何事。” “啊,我带了些吃食,料想先生喜欢。” 说着融野提盒送上,又道:“有三味白玉团子和金平糖,先生闲来作个零嘴吃。” 道谢,真冬收得心安理得。 “那融野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看她手里还提着食盒,真冬靸了草履跟上。尾随这事不是正人君子干得出来的,左右松雪真冬摸不上君子的边,无所谓。 妙心寺虽比不上大德寺轩朗堂皇,然上上代住持出身纪州,与巨贾纪伊国屋家沾亲带故,因而同江户富商往来密切,佛殿法堂尽有,又设于江户郊外,远离喧嚣,独呈幽静之美。 紧跟松雪融野身后,真冬已想好万一被发现时的措辞,但转念一想松雪融野脑子不甚灵光,未必会在意。 过一条青石窄道,春草葳蕤,篁竹滴翠,芍药争奇逞妍。间植老枫数棵,深秋冷雨沤红,想有另番风情雅趣。 窄道尽头大小供养塔矗立无数,见她于一五轮宝塔前收步解囊,真冬背靠最大的供养塔,平稳气息后欲抻头瞅她祭奠之人。 只听一声哽咽话语:“冬冬我来了。” 以为眼神不好耳也岔了,真冬眯眼去看五轮宝塔,塔上仅刻有三字假名——まふゆ 那是她的名字不假,但也早不是了。热血骤然上涌,她却觉全身冰冷,牙齿打颤不止。 “说好一年就是一年,天大的事我也只会早到一天。” 松雪融野温柔无以复加的语声传进偷窥人的耳里,真冬倚塔瘫坐,努力平复澎湃心潮。 “你还在的话是不是也该元服了?以你的绘才,母亲定会收你为养女。姐姐走了,你我做个伴,不是姐妹,胜似姐妹。” 手指描着三字假名,融野寂寂一笑。 “这话我是不是说得你都烦了,你又要嫌我话多。可我只有你一个能说的,我在旁人那也不话多。啊,也话多遭嫌过,我待会与你掰扯那人是非。” 揭开食盒,一一摆下三味白玉团子、大福、樱饼和柏饼,融野与岿然不动的供养塔扳话:“将军要我作,那犬大人是松姬还在世时养的,你敢信?有二十岁了!将军大人很是喜欢,我也未元服即得了‘法桥’一位……” 胸口波涛起伏,融野没再说下去。 “原谅我,冬冬。” 于塔前伏身叩首,融野声随身颤:“我见到狗就想起你,想你多痛苦多绝望,我若早去一天,你是不是就……我恨狗,而圣意御命我不得不画。那是御命,也是将军大人对松姬的思念,我不得不画,也不忍不画…… 你、你为何要去招惹狗……冬冬……你为何要去招惹那些畜生……” 松雪真冬到底何年何月招惹了狗呢?真冬不解,就是野狗抢去初鲣那也绝非挑衅所致。这人祭奠的是又不是自己,她哭得伤心,哭一个死人,哭的是这松雪真冬。 衣袖揩眼,真冬继续听她对供养塔自言自语。 “世人只道我媚上,他们不懂,我也不屑解释。你必是懂的,必不会骂我……这就是我要说她是非的那人,冬冬。 她既是若白公的女儿,也是冠姓的松雪家人。若白公不提她,我也昨日才知晓的。这人怎说呢,画,画得好,我喜欢她画的,但不够好,不如若白公的好。 还有倾城屋那个,画是极好,我看有尾形光琳的味道,可诗作得烂极,狗尾续貂,浑是糟蹋。 她这人没节操德行,诓我说一金,又说是定金。我乍听还高兴我的画能跟母亲祖母的相提并论,稀里糊涂买了张假画。 我是蠢笨,可也不能这么骗人吧。她也没骗我,就是看我傻,好欺负呗。许多事我后知后觉,望她莫再诓我,阿弥陀佛。” 合掌鞠躬,融野起身。 “这些都是你爱吃的,路上见着毛豆赤豆的团子,你也尝尝,明日是法会,结束后我再来看你,冬冬。” 哭得打嗝,牢骚也发足了,她走得轻快,傻中透憨,憨中还随了两指厚镜片架上鼻梁才看得清人脸的瞎。 步至五轮塔前,真冬长久望着塔上所刻假名(注1),而后拿捏一块大福。 “你吃吗?”真冬问到真冬。 供养塔若有表情,定会翻她白眼。 “好,那我吃了。” (注1)假名:汉字以外日本所使用的一种文字,分“片假名”和“平假名”,可对应英语的大小写。每个假名都有其发音,可以用来标注汉字的读音,也可作为词汇或语法单独出现。 片假名取自汉字的一部分,如【ヌ】从【奴】来,发“nu”音。平假名从汉字草书而来,如【あ】从【安】来,发“a”音。 文中供养塔刻的是平假名まふゆ(ma fu yu),汉字通常写为“真冬”。但“真冬”本身还可读作しんとう(shin tou),名字上具体的留到之后的章节再解。 至于本文出现的昵称“冬冬”,设定上读的是ふゆ(fu yu)←好可爱,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