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冬夜
眼珠顶着薄薄的眼皮左右转动了几下,李栗缓缓睁开眼睛,头顶上缀着一颗橘黄色的蒲公英,倏尔又开始缩小,斑驳的边缘变得清晰起来,原来是卧室的灯。 手心传来虫蚁叮咬似的刺痛,他视线下移,便看到乌敬执着自己的左手,眉头皱出深痕,表情严肃地捏着根棉签,正仔细地为左手掌心的割伤涂药。 李栗面无表情地抬起左手看了眼,那里已经紧闭成一道两侧泛白的长线,大概是前面性爱的快感远甚于伤口处的隐痛,此刻人清醒了,才再次感觉到了疼。 乌敬见李栗反常的样子,被挣脱开的手僵硬了一瞬:“前面没注意,抱你去浴室时才发现……”他察觉自己声音逐渐走低,于是握拳在唇边掩饰地咳嗽了声,内心却又生出几分忐忑。 李栗挣扎着撑起身子,低头便发现自己已经换了衣服。不知道是什么牌子,模样崭新,布料轻柔地贴着干爽的肌肤,尺寸倒和自己平日穿的一样。 "嘶……" 和稍稍一动便浑身酸痛的骨头相比,手掌和膝盖处的疼竟也算不上什么了。李栗蹙起眉头,不等乌敬阻止便直接掀开被子,看见自己赤裸屈起的腿上,伤口已经换了新的纱布,用医用胶带老实地固定着。 "这儿也给你上完药了,"乌敬瞅着小孩露出的胳膊和腿,像是第一次完整地打量李栗的身子,他后知后觉地露出心疼的表情。 不像其他大鱼大肉养出的同龄人,李栗四肢修长而偏瘦,因为终日在外头跑来跑去,练出的微薄肌肉贴着骨头,线条还算好看。但落在乌敬眼里,特别是和自己身边那群人高马大的一比较,还是太瘦了些。 "还痛吗?这伤怎么搞的?"他侧身从床头柜上拿来纱布,对着李栗掌心的伤口比划,然后准备剪出合适的长度。 若是在以前,李栗肯定是要为这样简单的关怀而浮想联翩了,但此刻李栗只是沉默着,注视面前这个男人继续表演姗姗来迟的体贴。 没等到李栗的回答,乌敬也不气馁:"受伤了也不能晾着不管,万一……" "已经有人帮我包扎过了,"李栗沙哑地打断他的声音,眼下露出疲倦,"是你只顾着自己的鸡巴爽,把纱布弄掉了也不知道。" "我——"乌敬欲辩解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见李栗抬起的眼睛里再次出现了那种熟悉而复杂的情绪,想来又是对自己的失望和抗拒。人有时会恨自己的徒有一张能说话的嘴,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乌敬此刻就是这般心情,他只能放弃了解释,黑着脸闭上嘴巴,剪下拉长的医用胶带。 李栗不想看他,手任由对方握着,眼睛瞥向收拾干净的地板。 几厘米的伤口将掌纹的生命横断开,黄色的药水盖住了它的血气,边缘皮肉依旧透出惨淡的白,乌敬盯着,又自责起来,他怪自己行事鲁莽,于是在贴上纱布前再次放软了声音:"手指能动吗?" 血已经止住,但伤口看着还是有伤到肌肉的可能,乌敬此刻看得心里着急,压根忘了前边他抱着李栗操穴的时候,李栗摸在自己背后的手又捶又挠的,哪像是不能动的样子。 李栗曲张了下手指:"可以。" 他低头看乌敬的动作,对方按着胶带,手指头隔着那层布料缓慢滑过皮肤,轻柔得好像是真心爱惜着自己的身体。这种错觉让李栗有了片刻恍惚:"……好了?" "小孩,这叫熟能生巧,"乌敬轻轻拍了下包扎好的纱布,哼笑道:"肯定是比别人好的,至少你待会儿睡觉时不会被床被蹭掉。" 乌敬说完后便拿着药瓶和工具走出房间门,李栗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呆了两秒,忍着浑身的酸痛爬下床。 拿起挂在椅背上的裤子轻抖两下,正准备将腿套进去时,李栗一顿,随后从里面取出带着血迹的纱布,裸露在外的布胶带贴满裤子的绒毛,早已失去了粘性。他匆匆看了一眼,便将纱布胡乱揉成小团,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刚踏出房间,李栗就和乌敬撞了个满怀。 "你要走?"乌敬脸色一变,随后又很快软了语气,"今晚就住这吧,你的东西都留着……" 李栗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绕开他:"没必要。" 乌敬闭了闭眼,转身握住男孩的手腕:"李栗。" "就一晚,"他听见自己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可能之后……我们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法再见面了。" 李栗闻言,望着尽头墙壁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始终没有回头:"这不挺好?" 乌敬愣住了,今夜盘旋在心头的不祥预感终究还是落下,将心脏一点一点摁进死寂的水里。 他望着李栗毛茸茸的后脑勺,无声张合了下嘴唇,最后艰难地问道:"那我们今晚是在干什么?"他连声音都冒着冰凉的水汽——整个人就像条狼狈的落水狗,被李栗用四个字浇得心肺都冷了半截:"你都这么恨我了,还愿意和我做?" "……你是不是忘了,都是因为陈昊的药害得我变成这个样子,你今晚才能操到我的啊?"李栗终于扭过头,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乌敬,对方没来得及遮掩的失魂落魄被他看在眼里,却并不觉得有多痛快:"我应该感谢你吗?谢谢你未经允许把我带到这儿,又好心解决了我今晚的困境?" 乌敬自然回答不上李栗的反问,于是握着李栗手腕的手也摇摇欲坠起来:"那之后……" 李栗睁着眼睛看他,黑白分明的双眸映着乌泱泱的光:"你觉得之前我难受的时候,会是怎么解决呢?" 乌敬痛苦地与他对视,声音苦涩:"那药……经常发作吗?" "不是经常,是每天。"李栗牵了下嘴角,笑得很淡。 "可以放开我了吧?"他顿了顿,又道。 乌敬没了声音,手指一根一根松开,指尖却依旧依依不舍地贴着对方的皮肉。 他酝酿了好几天的告白、今夜交缠时无法遏制的悸动与兴奋,以及更多珍藏在心里的话,就这样突然间失去了重量。 "真的没可能了吗"他近乎是喃喃自语地低声问着。 李栗没有回答,又像是没有听见,自顾自地抽离了手,再次转身离开。 乌敬深呼吸一口气,依旧跟在李栗身后,只是没再伸手去牵对方。 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或许李栗也有和自己一样的执拗——他可以专注地爱一个人、或者专注地恨一个人,但他终究不肖狼的性子——而更像一头小豹,没有足够的耐力,哪怕眼睛里只装得下一个猎物,可是一旦发现追逐不上,便会毫不留恋地放弃。 而他,乌敬,就是那只被放弃的猎物。 就像曾经被他亲自嘲笑过的孟群一样。 电梯门打开时,李栗才再次开口:"你别送了,我想自己走。" 他进了电梯,哪怕乌敬听话地站在门外,可仅仅是沉默地注视着自己,便让李栗忍不住伸手去按墙上的关门键。 就在两侧的电梯门开始合上时,安静了好一会儿的乌敬突然说道: “你说只要我和陈昊坐牢了,你就会原谅我,是真的吗?” 李栗一怔,抬头对上了他的视线。 下一秒,电梯门彻底关上,电子屏上的数字开始跳动着减小。 李栗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浑身僵硬,无法自控地逼着自己去揣测乌敬话里的意思,呼吸随着电梯的下降越发急促起来,竟连后背都冒出了冷汗。 乌敬所说若成为现实,应该是大快人心的事,可李栗还是感觉到了强烈的无助和恐慌。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向下坠去,黑色的雾锁住了他的双腿,只等着自己忍无可忍地开始呼喊求救后,便也要将他拖进那深渊中。 "叮咚"一声轻响,李栗浑浑噩噩地走出电梯,视线游离着,直到看到大厅沙发上坐着的人。 和那天一样,那人刚看见出了电梯厅的李栗,便急匆匆地站起来。 可他刚走几步,又突然踌躇在原地,最后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李栗的靠近。 等到只剩两三步的距离时,李栗听到那人轻声开口。 "你果然在这里。" 当时的李栗已经无法察觉到对方说这句话时的情绪了,他只知道自己在看到曲嘉烨的那一刻,就像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突然看见了一束光。 "嘉烨,我……" 他是溺水的浮萍,是雪地里冻僵的羊羔。 他是垂进深潭的柳枝,是一簇照亮白夜的火。 "走吧。"可是,曲嘉烨只是这样说道,然后便不带情绪地转过头,先李栗一步往门外走去。 李栗慌忙拉高衣领,跟着他走进还未结束的漫长寒夜。 曲嘉烨步子迈得很大,李栗忍着身子的疼吃力地跟在他后面,却还是慢慢掉了距离。 街道极其安静,矗立在道路边上的路灯照着他们一前一后的身影,拉出两道互不靠近的影子。偶尔有汽车呼啸而过,也无法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月光就像透明的水,不仅隔绝了所有的噪音,也让在其中跋涉的人走得越来越累。李栗专注地看着曲嘉烨外套帽子上的绒毛,半晌,他才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视线框出的画面边缘便有些模糊。 李栗觉得透明的水在一截一截地上涨,不由分说地上涨,淹没了他的膝盖,于是他脚步开始迟缓;淹没了他的肩膀,他的双肩也开始垮下;最后淹没到了他的嘴巴,鼻子,堵住了氧气,也堵住了他的所有力气。就这样,李栗的慢慢站住了,呆呆注视着曲嘉烨渐行渐远的背影。 [栗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下贱了?] 李栗的胸膛轻微地,缓慢地起伏着。 [我觉得我其实……也不够了解你。] [若早知道……我就不会再接近你了吧。] 李栗捏起被风冻得僵硬的手指,掌心传来阵阵刺痛。过去因为乌敬而和曲嘉烨冷战之前,对方说的那些话被大脑从记忆深处翻出,嘲笑着过去的自己,也凌迟着此刻的心脏。 以前的李栗会很伤心,但依然可以装作不在乎的样子。 可是如今他感觉自己真的要一无所有了,临走时乌敬困兽般的宣言更是让他觉得恐惧。重重堆积的情绪在遇到曲嘉烨再次表现出来的冷淡和后退后,终于坍塌。 可是我凭什么挽留他,凭什么要他回头——我真的很卑劣。 李栗一边唾弃着自己的自私,一边绝望而不知所措地注视着前方少年远去的身影。 直到对方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