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梅坤
李栗隔着街上来往的车流,面无表情地看了乌敬半晌,像是有些困扰的,稍稍蹙起了眉头。 乌敬怕他跑了,视线紧锁着李栗,待这一波车流散了,路面稍空,便大步向李栗走去,期间还差点被一个骑小电驴的家长撞上,想着李栗还在看,他寒着脸和那位大气也不敢出的爸爸说了声抱歉。 “栗子,走吗?”曲嘉烨看了李栗的脸色和明显是朝他们而来的男人,不难猜测出对方的身份。 他有些担忧地看向李栗,握着那瘦削肩膀的手情不自禁地发紧,动作落在乌敬眼中,让他的神色又沉了三分。 乌敬走到李栗跟前站定,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不断将视线投注于三人身上。尤其是三位帅哥中没穿校服的那个,看着不像是学生,个高腿长的,加上他英俊浓烈的眉眼,惹得不少女生悄悄地瞧着。 "李栗,我们谈谈。"乌敬倒也不是故意无视李栗身边那个碍眼的存在,只是当他走近李栗,眼里便只有这个眼睛黑亮黑亮的小孩了。 他急切地盯着那双敛起清光的眼睛,想要捉住对方的视线。 "我现在没空。"李栗躲过他的目光,扯了扯曲嘉烨的书包带子,"走了。" 乌敬已经做好了被对方回避的准备,但此刻面色还是没忍住,难看地僵硬了:"李栗,"他又很快重新调整好呼吸和情绪,跟上李栗伸手想去牵他的手,"和我回家好吗,和我回去,我把事情和你讲清楚。" 不断有路过的行人面露异色地看向他们,冷不丁见乌敬这样,一边纠结着要不要擅自介入栗子这事的曲嘉烨顿时把问题抛到脑后,臭着脸蛋把李栗拽到自己身侧。 "大叔,谈归谈,光天化日的别对我的…朋友动手动脚。"曲嘉烨很不爽,于是他向来以明媚示人的脸上出现了刻薄的鄙夷,某种程度上,将穿着校服的他们和显然是社会人的乌敬划清了界限。 乌敬自然也感受到了一点,虽然对方个头不及自己,但那居高临下的态度让他顿时咬紧了后槽牙,拳头慢慢握起,发出咯吱脆响。 曲嘉烨见状,花容失色地躲到李栗身后去了。 李栗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看着乌敬的眼神里正无意识流露出厌烦,这让对方早已在心里自乱了阵脚。 他只是发现,光是面对眼前这个家伙,居然会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疲惫。 "乌敬,这是学校,随时都可能会有认识我的人,"李栗终于正视乌敬了,脸上带着苦笑,"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乌敬一怔。 就在他晃神的功夫,李栗扯着曲嘉烨的书包带子继续往前方不远处的小区走去。曲嘉烨在李栗身侧亦步亦趋,偶尔回头,结果晦气地发现那个男人还跟在他们身后,只是始终保持着一小段距离。 直到快走到小区的门禁处,李栗才停下对曲嘉烨说了句等等,然后在其不乐意的表情中转身对上了乌敬沉默的视线,向前走了两步。 见李栗抛下那男的向自己走来,乌敬阴郁了一路的脸终于闪过惊喜:“李……” 他忍不住向前一步,但这一次克制着没再向李栗伸出手:"我已经弄清是怎么回事了,陈昊我会找人教训,但你听我解释,我……" “乌敬,”李栗打断了他的话,脸上一扫先前在校门口的苦涩,而换成了一种极其不耐烦的表情,“我们甚至连明确的交往都没有过,你今天为什么总摆出一副想要复合的样子?” 乌敬觉得那个表情很眼熟,恍惚间想起他第一次混入天中去厕所堵李栗时,面对素不相识的自己,急着撒尿的李栗也是这样不耐烦的表情。 这种情绪从不专属于谁。 清醒地认知到这一点后,乌敬藏在风衣口袋的右手食指与大拇指又开始不自觉地摩挲,他一边带着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慌张,紧紧盯着李栗,一边渴望用一些尼古丁来麻痹随之而来的,无法遏制的想法。 “李栗,我……” "你在要求我重新喜欢你?"李栗猜测得明白,说的更是直白,"可是从孟群到你,不喜欢了就是不喜欢,而且说实话,比起孟群,你更让我恶心。" "为什么?可是照片根本不是我泄露出去的。"乌敬依旧一根筋地下意识认为一切都是照片的错。 李栗听到自己的心脏发出哀切的叹息。 他想,若乌敬非要为他们之间的狼狈收场找一个错误作为崩盘的起点,那就帮他找到那个真正的“错误”。 "这也不重要了,因为开始就是错的。" 最痛苦的那天晚上,他窝在乌敬家的沙发里就想过,如果那个下午,乌敬不是仅仅为了帮陈昊那牲口出气,而那样残忍地践踏素不相识的自己,那他们是不是就不会以这么难堪的姿态收场。 不会的。 此刻的李栗看着乌敬,心想,那他们就没有认识的可能了。 “我已经意识到这个错误,知错就改,不都是这样吗?” 如果没有那个女性的器官,乌敬可能就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的男孩,那他估计也不会费劲心思地设了局,再次玩弄李栗的身体,完成之前陈昊叮嘱的、未完成的任务。 李栗从来没觉得自己分析问题能如此透彻,不由在感叹若写思政卷子时思路能这么清晰就好了:“你别说,这一复盘,连我们第二次相遇的动因都是可笑到离谱的。” 李栗在想清楚这些时还是痛苦的,但今日说出来,却感觉自己像是另一个视角的旁观者,说得而不痛不痒。 乌敬像是听进了他的话,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表情逐渐又变得沉默不语了。 “……走吧。”李栗见乌敬这样,便垂下了眼睛,再次扯着曲嘉烨的书包带子往小区门口走去。 当他们过了闸机继续往小区里走时,身后又传来乌敬的声音。 “考试结束那天,我会在校门口等你。” “李栗,给我点时间,” 结果第三天下午考完,校门口并没有乌敬的身影。 李栗像没听过乌敬的约定那样,如往常一般和曲嘉烨并肩往小区走去。曲嘉烨欲言又止,最后语重心长道:"不要轻易相信男人的鬼话。" 李栗笑喷:"那你呢?曲嘉烨,"他加速走了两步转身,手指呈剪刀状,先指了下自己的眼睛,再转过手腕对着曲嘉烨,表情很坏,"你不是男人吗?" 他好像就压根没为乌敬的爽约而在意,才能用这么自然的,快乐的表情来开曲嘉烨的玩笑。 曲嘉烨拔腿就去追他:"我是不是男人,今晚就让你看看!" 一个小时前。 乌敬表情严肃地对镜子抓了抓头发,旁边黄毛有些看不下去,小声提醒道:"哥,你都打理第三遍了,这毛寸也不能抓出花来啊。"他瞅着镜子里个高腿长的那位,小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艳羡,"已经够帅了,您也考虑考虑我们的心情。" 实际上乌敬鲜少端详过自己的容貌,此刻听黄毛说了,又没忍住凑近镜子细细看了下,他偏过脸打量着自己的下颌线,半晌叹了口气:"还是不年轻了。" 他想到李栗身边那个男孩,回想起来确实不及自己英俊,但和李栗穿着同样的校服站在一起,青春洋溢,他乌敬牙咬酸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确有些年龄优势在里边。 黄毛战战兢兢:"哥,您才26,之前咱借天中校服混进去时,保安不也没发现吗。" 甚至得益于乌敬那身学生气息的装扮,轮到他进去的时候,门卫大爷狐疑地打量当时头发还是挑染的黄毛片刻,便背着手放人了,还好心叮嘱他快点染回来,教导主任可不是吃素的。 提到天中,乌敬便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和人,原本浅笑的表情又没忍住浮出些戾气,他整理着衬衫袖子,冷冷闻道:"那事办得怎么样了。" 黄毛忙不迭地点头:"哥您放心,昨天就解决完了,那小子的手机连着里头的软件都找人查过,都删干净了,只是……"他迟疑了一下,"我怕梅爷那边,不好交代啊。" "有什么事我扛着。"他踢了踢黄毛的大腿,"你先出去,我再换一套看看。" "哎?哎……"黄毛看着旁边豪华沙发上挂满了的、都是乌敬前面换下的衣服,还是明智地选择把吐槽咽进肚子里,只是在走出衣帽间之前又没忍住问道:"敬哥,您最近都不回江滨路那边的公寓住了?" 乌敬站在墙高的试衣镜前,从身侧的柜子里拿了个墨镜戴上,几秒后才回答道:"等把人追到了再回去,免得……怎么说,触景伤情。" 什么人,什么景,什么情,一干兄弟中最常为乌敬办事的黄毛似懂非懂。他想到那个下午遇到的,几个兄弟才费力制服住的少年,少年眼睛里蹿着一簇一簇的火焰,自己按着他的腿近距离看他,就总是心惊胆战,觉得对方像潜伏的豹子,那火苗不熄,就随时有可能反扑。 黄毛觉得自家老大前路多舛,当然也不敢直说。 "哥,今天是阴天,用不着墨镜啊。" 他便飞快地提醒了一句后贴心地从外帮乌敬关上衣帽间的门。 乌敬一僵,让黄毛有多远滚多远。 结果才过了几分钟,推拉门又被打开了。 刚脱下衬衫,赤裸着精壮上身的乌敬有些恼怒地转头,却见黄毛一脸惊慌地看着他,手里抓着刚刚黑屏的手机。 "敬哥……"黄毛欲言又止,"梅爷回来了……让您去见他。" 乌敬下意识低头看了下表,离李栗考试结束剩下一小时不到。 有件事乌敬从一开始就没骗李栗。 他爸妈确实都死了。 乌敬还未记事的时候便被人丢进了并不正规的福利院里,他从小就长得出挑,但那个年纪,与众不同往往意味着要成为"靶子",于是乌敬便在福利院里学会了打架,用拳头解决一切看不惯他,或者他看不惯的事情。 偶尔有领养意愿的大人过来,被他漂亮的五官吸引之后,往往又会被经常出现在他脸上的淤青劝退。于是一拖便拖过了上学的年纪,同龄人都小学毕业步入初中了,乌敬还晃荡着他晒得发黄的背心蹲山路边数呼啸而过的车辆,他总是盯着那些铁皮里衣着得体的人想着什么,直到车子消失在视线中。 福利院建在城郊一座山的半山腰上,山体坡度较缓,盘山公路外错落着梯田和树林,从山脚层层叠至山腰。 一天乌敬吃完饭,溜出福利院想去树林里摘些野果,结果刚一踏出大门,下一秒一辆失控的车便凄厉地鸣笛而过,然后在他瞪大的双眼中,从转弯道直冲进那丛生的树林中。 乌敬在这场事故中救出了梅坤,人生也由此改变。 按梅坤的说法,这叫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当年帮派随着头领的锒铛入狱,群龙无首,各势力夺权的混战中,梅坤负伤昏迷,他的兄弟拼死将他藏到安全的地方,结果之后没过多久,那个好兄弟便被设计出了车祸,全家死在冬夜公路上的熊熊烈火中。梅坤醒来后悲痛欲绝,却得知那个燃烧到只剩下框架的残破汽车内,只发现了两具成年人的尸骨。 他的兄弟是孤儿,好不容易有了陪伴他的爱人,却因为自己落得这样的结局。梅坤不想让那个疑似幸存的孩子也孤独飘零于人世,于是这几年都在寻找他的下落。 偏偏他们没有想到那个孩子就在回兄弟老家的公路上,那个不起眼的,破旧的福利院里,正如那个孩子无声无息了近十年,就偏偏在梅坤想帮兄弟迁墓,结果车又被人动了手脚的时候出现救了他一命那样,让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唏嘘还好有这些不凑巧与凑巧。 从此,乌敬便被梅坤带在了身边。他错过了上学的年龄,便不想再回学校了,索性拜了梅坤为干爹,跟在他身后过上了刀尖舔血的生活。 只是义子只占了一个""义",义能同骨肉,也能如薄冰,说白了终究还是比不上亲生的儿子。 这边乌敬哥跟着梅坤打打杀杀到二十出头,那边梅坤的刚成年的亲儿子申请上了国外知名大学,要去读金融了,喜得梅坤大摆宴席,还乘着酒兴向乌敬透露了自己金盆洗手的打算。 只是这么多年累积下的黑脏不是一朝便能洗得干净,他还需要慢慢谋划,才能更好为他儿子铺路。 当时年轻气盛的乌敬下意识就提出反对,他一时激动,双手撑在了梅坤坐着的梨花木椅的扶手上。紧接着,梅坤沉默地敲了敲老式烟斗,落下的烟灰飘到他手背上,烫得乌敬浑身一震。 因为距离很近,乌敬甚至能清楚地看到梅坤脸部肌肉纹路的变化,透露出不悦的信息。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反应有多愚蠢,紧接着,梅坤便皱着眉头说了一句让他心凉的话。 "小敬,只要你诚心对梅春,他有的东西,你也不会少的。" 乌敬很聪明,只是这么稍稍一敲打他便明白,这么多年来梅坤养着自己,好吃好喝地惯着,是因为他只想养一只狗,而不是希望自己能变成狼。 乌敬驱车来到一家养生会所,他走路带风,连前台美女的微笑都不搭理,就直接绕过大堂进了那幢奢华建筑的后花园,再穿过两边缀着假山鱼池的长廊,到达一栋有日式缘侧的木头建筑。房屋门前站了几个黑衣人,他们看见乌敬后纷纷向他点头示意。 合起的门也在此时打开,一个容貌秀美的中年妇女走下浅浅的台阶,对他微笑。乌敬也扯动嘴角,点了点头后跟着她进了这间豪华包厢。 梅坤趴在床上,闭着眼睛:"来啦?隔壁的床位还空着呢。" 明明年过半百并未多久,他的声音却如早已腐朽的木钟,每个发音都带着衰老的暮气。 乌敬站在原地没动:"还有事,待会儿就走。" "急着去见哪位小情人?"梅坤哼笑一声,懒洋洋地睁开眼睛。他的眼皮也有了皱纹,松垮地耷拉着,露出有些浑黄的眼白,"算了,说正事,中午我刚下飞机,陈家那位便找来了。" 乌敬在来的路上便猜到了这一可能性,此时他便只是冷静地点了下脑袋:"哦,知道了。" "当初不是让你带着他儿子玩吗,那小子哪得罪你了?听老陈说,门牙都断了一颗。"梅坤说完这话后哼笑一声,倒不像是为人打抱不平来的。 乌敬心里顿时有了定数。 原本跪在床侧为梅爷按摩腿部肌肉的技师缓缓起身,控制着力道跨坐在其腰背,然后双手从后穿过梅坤的咯吱窝,搂住他的肩膀将人的上半身带着往后折去。 "一些私人恩怨……您要罚就罚,实在不行我再给陈总赔个不是。"乌敬淡然道。 "那倒不必了,"梅坤任凭按摩师摆弄,眼睛再次沉沉眯起,嘴巴里发出舒爽的叹息。 等再被人放回床上了,他用脸枕着毛巾,缓缓开口:"陈家自个儿都没多少光景了,让我儿子赔罪,不值。" "年轻人的小打小闹,他陈志明非要拿来和我说,无非就是想让我许他一个人情。"梅坤的声音始终不急不缓的,像在讲故事,连他身上的技师都听得津津有味。 而站在床头的乌敬只是垂眼听着,哪怕那句话里的儿子一词像是加了重音,他也无动于衷。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梅坤在技师的摆弄下长吁短叹,待按摩结束后,梅坤挥了挥手将屋内的人打发走,然后起身盘腿坐在床上:"有件事得拜托你。" 安静的房间里,那个秀美的中年女人缓慢压好了沉香,轻声点燃后小心盖上炉盖,于是绵密的白烟便顺着盖上的镂空悠悠上飘,其中还变化出了不同姿态。 待沙哑迟缓的声音说完后,半晌,乌敬才低低开口:"梅爷,当初不是说好了要走白路子?" 六年来,他和追随自己的部下渐渐远离了帮派间的斗争,像个真正的闲散人士,流连于梅坤手下的风月场所,过着灯红酒绿的生活,顺便帮人看看场子,争取促进那些产业的早日转型。 说出来不怕笑话,现如今,曾经的狼崽子却开始抵触那些喊打喊杀的日子了。 "怕了?"梅坤似乎觉得乌敬的反应甚是有趣,他摸了摸下巴,语气意味深长,“乌敬,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性子的啊。就算夹起了尾巴,但狼的眼神始终藏不了野心。” 乌敬的额角不知何时渗出了冷汗:“爷……” "是什么让你的想法变了?" 梅坤饶有兴致地盯着乌敬。 "听说最近,你身边来了个小朋友。" "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