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叫林哥哥(回忆章)
他来到林家时是七岁。 “那个是谁呀?” “老爷子带回来的呗。”说话的女人语气不善,“说是他爸病了,他妈跑了,没钱付医药费只能打电话借钱,结果打通了老爷子电话。” “老爷子一听是年轻时一个朋友的孙子,立马医药费也给付了,人也带回来养着了。” “好心尽留给外人了,谁知道是不是个白眼狼。” 屋内或明或暗的指指点点像透明的细针,扎在身上刺刺的,但能承受。秋雨池没有出声,从侧门走进了花园。 花园里的花很多,有园丁的悉心照顾,有充足的阳光沐浴,它们在精致的花坛里肆意生长,展现最完美的姿态。 但有时候花坛里也会长些野草,它们毫不起眼,潜藏在阴影里,偷偷汲取花苞的养分,待长大些显眼了,就被园丁拔掉。 他就是那株野草。 天降大运挤进了名贵的花坛,占据一丝养分,在阴影里苟且残存。 今天是林爷爷的六十大寿,他平常不见人影的儿子、女儿,侄子侄女以及他们的孩子都从世界各地赶来,拥拥挤挤地给老人家庆寿。 许多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在花园里疯跑着,笑着,发现坐在角落里的他以后,偶尔又过来嘲一嘲,和他们端坐在客厅里的父母一样。 他们像一阵风那样跑过,秋雨池垂下眼,只看着自己大腿上被蚊虫叮咬的小包,还有阳光下歪斜的影子。 影子的边框慢慢溶解、变大,原来是多出了一个人的轮廓。 讲究的皮鞋,往上是剪裁得体的背带西裤,平整的白衬衫,再加一个花式领结,男生伫立在花园里,阳光给他镀了一层朦胧的微光,像是电视里的城堡走出来的王子。 “你好,我叫林开霁。” 秋雨池眼眸渐渐上抬,就是他们说的,之前在国外,现在回国常住的小少爷。 “我叫秋雨池。” 他并不主动地回应着,摸不准这位小少爷什么心思。 那人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就是爷爷带回来的小孩?” 秋雨池看着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的男孩,一阵无语:“我七岁了。” “我八岁。”那人似乎很高兴,笑意随着花香一同蔓延。 “我比你大,那你叫我林哥哥吧。” 秋雨池从小在同辈里就是年龄最大的一个,还没有叫过谁哥哥。许是心情不佳,他也懒得敷衍林开霁。 “不叫。” 那人似乎来了劲,在他身边直接坐下了,自顾自地说话,他说他之前在国外的生活,说他想念国内的爷爷,说他接下来被迫要上的很多课程。 末了又问一句,“你要跟我一起玩吗?” 秋雨池的眼珠子缓缓转过去。 “叫一声林哥哥我就答应你。” 秋雨池在林开霁满是期待的目光下开口: “林开霁。” “哎。”男孩有些失望,右手一撑,像是卸了力,托着脸看他。 秋雨池小心翼翼地接受着打量,在琢磨着“无聊”“没劲”“给脸不要脸”中的哪个词会在对方的嘴里说出来时,那人突然站起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在满园精致的鲜花中,那人对他这株野草说: “不当哥哥,那我做你的好朋友吧。” —————————————— “方姨,碗擦好了。”厨房里,秋雨池把碗收拾好后说道。 虽然林老爷子不用他干任何事情,但秋雨池心中有数。他暂时挣不了钱,所以一有空时就帮忙干活。 “诶,乖孩子,让我弄就好了,你回去睡觉吧。”方姨心疼他,催他赶紧回去。 他房间的灯是亮的,虚掩的门后有踢踢踏踏的吵闹声,秋雨池心中一凉,赶紧推门而入。 屋内一片狼藉,他的书、笔、衣服都被扔在地上,被子挂在床尾,下午那几个男孩在他的床上跳着、踩着,像在玩一张弹力很好的跳床。 玩到一半的人见他推开门,终于有些扫兴又得意的惊慌失措。 “他回来了!快走快走!” “反正你就是一个外人,这些都不是你的东西。” “你要是再向阿姨告状,我下次还叫多一些人过来。” “整个房间都没什么好玩的,走了走了!” 他们撞着秋雨池的胳膊跑出去,咚咚咚地跑上楼梯,跑回他们的客房。秋雨池站在门边,似乎能听到楼上玩了一天的男孩们冲向父母怀里撒娇,他们父母柔声安慰,默默纵容。 而他只能迈向他唯一的房间,默默地收拾属于他和不属于他的东西。床铺和被子上总是脚印,脏兮兮的,他甚至能看见花园里的泥土。 橘黄的暗灯明明很温和,却把他的心烧掉了一块,直落下空寥寥的残灰。 林爷爷总让他把这儿当自己的家,还塞了很多东西给他,但都让他以各种理由拒绝了,最后林老爷子送了他一支用了很多年的毛笔。 那支毛笔笔杆透明,里头镶有几种颜色的花叶,像琉璃锁住了春色,琥珀定格了光阴,特别好看。因为被使用得久,也非常适合书写。他特别高兴,天天拿着这支载了期望的笔练字,赢得老爷子的连连赞叹。 可现在,那只笔却折断了。 他的泪直接掉下来。 像是被莽撞的人群撂倒,被踩踏、被撞飞,再被马路上的货车碾碎了腿。 像他无端夭折的幸福一般。 他原本也有温柔的母亲,健康的父亲,从小住着宽敞明亮的大房子,有着很多的兴趣和良好的教养,是人人夸赞的别人家的好好孩子。 命运却喜欢向人开玩笑,没有预兆地露出一个暗黑的洞,把人生生往里拉拽,扯得支离破碎。 他蹲坐在楼梯边,攥着断开的笔,在一片漆黑中,打量着这间收留他的屋子。 满堂的黑暗,其实容不下他。 他甚至连哭泣都不敢声张,因为他是拥有者,他得到了很多他原本不配得到的东西,所以他不配委屈。 即使床铺肮脏不敢安睡,即使被欺辱也不敢声张,只能在深夜时走出令人窒息的房间,蹲在一角,忍着声音默默流泪。 “吱嘎。” 旁边的一扇门开了。 秋雨池没料到这时候还会有人,他几乎是张惶地起身,想躲避这突如其来的光明。 可门后的亮光早已把蜷缩的他照得无处遁形。 他只能转头看着林开霁。 看他一步一步走来。 蹲在他身前,很温柔地,把他抱住。 他忍了许久的泪如决堤的水,涌向这不可遇见的缺口。水中有他的委屈,他的痛苦和倾诉,全都向那流去了。 林开霁却一点也不怕,反而把他抱得更紧。他摸着他的头,像早上第一次见他时那样轻柔,温声哄道: “好了,不哭了。” “以后就跟我睡,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