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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阮祎回到学校时,天已经黑透了。 路灯星星点点地亮着,树林后面人影憧憧。 情爱到了寂静处就要发酵。 长椅上,一对情侣缠在一起,一眼看去甚至不能让人分辨出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姿势。他们亲昵地搂着彼此的脖子,手也热切地摸索着,吻得难舍难分。 阮祎避无可避地路过。换作往常,他一准儿会仓皇疾走,好像比那些爱侣还更难为情。可这次却不是这样的心情了。 他想,他已经不是路灯下的行人了,他也变成了藏身于黑暗的一缕游魂。 他觉得自己有点羡慕他们。 无论如何,他们是一对儿的。 阮祎赶在澡堂关门前去洗了澡。 身上又被留了痕迹,没办法,只好找出一身长袖睡衣换上。 他早早钻进被窝里,一打开手机就心烦,脑海里蹦出一串幼稚烂俗的比喻。 破碎的屏幕,像他破碎的心。 好吧。年纪小还有一点好,他尚且可以假装自己是一个纯情少男。 坐起身,其他哥哥们还在打游戏,和平常一样笑着说自己还不睡,拉上床帘,躺下,翻一个身,几滴眼泪歪歪斜斜地滑过鼻梁,有点痒,伸手挠挠。 手背搁在眼皮上,阮祎感觉到那里热热的,胸口发沉,想要叹息,吐气的时候却忙乱起来,好像连步骤都要搞错。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阮祎攥着手机想,不能花贺品安的钱。 然而钱已经退不回去了。他只好厚着脸皮去找杜君棠帮忙。 他给杜君棠发消息的时候,免不了要复述这钱的来历,越说越觉得屈辱。 熄灯了,舍友们都躺下了。阮祎摸着黑下床,拿了纸去卫生间,把自己锁在隔间里,给杜君棠打电话。 一坐在马桶盖上就想起贺品安。 洗澡的时候也会想他。水流冲下来,身上黏腻的感觉消失了,可还是觉得贺品安在摸他亲他,也忍不住幻想他在被摸被亲,这种感觉根本洗不掉。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已经被贺品安惹得这么伤心了,却还是在想这些下流无耻的事,他怎么会这样? 杜君棠问了他几句话,跟今天发生的事有关的,阮祎都如实作答了。回答的时候语气木愣愣的,这是因为他把所有专注力都放在控制眼泪上了。 不想让他哥看扁他。 杜君棠向来沉稳的嗓音在这夜里显得那么令人踏实。 冷冰冰也不是冷冰冰了,是月光。 杜君棠问完话,就让阮祎把钱转来,说他去解决。 没有一句挖苦和指责,也没有什么警告和教育。 阮祎等不到杜君棠骂他,一场心酸百转千回,匆匆挂断电话,眼泪像乌泱泱的洪水倾泻而下。 恼火地扯了一圈又一圈卷纸,擦完眼泪擤鼻涕。 阮祎把揉成一团的纸掷进垃圾篓里,每一个都能进,单数是喜欢,双数是讨厌。 数到最后数不清了。阮祎像支被吹弯了腰的小花儿,趴俯在膝头。他昏昏沉沉地想,一定是他的劲儿使错了地方。 否则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 谁都愿意对他好,只有贺品安不愿意。 杜君棠真的有点生气了。 虽然他也没比阮祎大几岁,但阮祎横竖也算被他看大的小孩。 他心知阮祎一准儿在贺品安那儿犯了浑,可就这么由着外人欺负自家小孩儿,这事儿他也是万万做不出的。 倘若双方自发自愿,他才懒得插手人家床上的事儿,可现在怎么看都是阮祎不清不楚地被人单方面蹂躏了,蹂躏了一次不够,还要上赶着让人家蹂躏一次又一次。 他再不拦着点,别说会不会出什么事,只说到时被彭筱烟发现,那好姐姐非得把他给生吞了不可。 钱从他的账号又转回给贺品安。杜君棠还给贺品安留了言,大意是阮祎是挚友的弟弟,和他一起长大,也如他的弟弟一样亲,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如果有什么得罪六哥的地方,多多见谅,只是往后千万不要再随着他的性子胡闹,他还太小,家里人未必能接受得了这事儿。 贺品安是何等心思,这话他一看便懂,让个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骂自己“胡闹”,还不能反驳,真行。他在心里暗暗嗤笑起自己。 收拾心情,如收拾那些在家中圈养过的小狗们的行李,贺品安很习惯这件事。他倚靠在沙发上,耐着性子回复杜君棠。 贺品安:【原来是这样,怪我疏忽。】 贺品安:【小弟放心,以后不会了,我心里有数。】 阮祎觉得贺品安给自己下了药,下了毒。 他现在看什么都不新鲜了。那些即时的快乐仍然令他快乐,然而平静下来时却总有种欲壑难填的空虚感。 男人,女人,漂亮的,帅气的,以前的他可是个小花痴,可现在的他就是个小白痴!看到什么好的人好的东西都要想起贺品安,但他太清楚了,贺品安或许根本没有那么好。 贺品安最可恶了。他否定他的幻想,不肯陪他做梦。 但他还是想他,想念他。 想他穿西装的样子,想他穿夹克的样子,想他的胡茬磨红了自己的胸膛,想他含着笑叫自己“乖乖”、“小宝贝”,想他实际上已经三十七岁了,比自己大了整整二十岁,去搜索引擎上了解,即使是现在,相差二十岁的伴侣仍然不能被大多数人所接受。 想完就有点后怕,阮祎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这样的想法。 那些溢出双人床,漫出卧室的念头,太危险了。 他只是想跟贺品安上床——这件事甚至还没有完全实现就已经让他很痛了。他不敢再想别的,不敢了。 秋风摇摇晃晃灌进校园,把生命吹得枯黄,落日余晖也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阮祎坐在长椅上晃脚丫,满地的银杏被他的脚尖拨来挑去,沙沙的响。 大人很坏,大人永远那么狠心。 他意识到,也许贺品安早已遗忘了他。贺品安的世界太好了,贺品安可以有千千万万个选择。贺品安根本瞧不上他的梦。 一个多月,阮祎掉了七八斤,原本身上就不见肉,这下更显得整个人瘦棱棱的,像个没长好的小豆芽。 阮恕急坏了,以为他在学校被人欺负了,险些要勒令他搬回家来住。阮祎吓个半死,他好不容易才考上大学拥抱自由,千万不能一朝回到解放前。 遇事不决先找彭筱烟,彭筱烟从他嘴里抠不出话,又把他扔给了杜君棠。 这一个月来,阮祎根本就是在避着杜君棠。彭筱烟忙着自己的事儿,把他寄存到了杜君棠的公司里,留他跟杜君棠沉默对坐。 气氛有些尴尬。 杜君棠先开口:“怎么回事儿?” 只有对他哥不必隐瞒,反正老底都已经被他扒光了。 “就是那个事儿。” “偷偷联系他了?” “没有!没有……” 不是不想,只是不能而已。 想想真觉得自己没出息。 杜君棠坐在办公桌后面转笔。他不知道阮祎那些细腻的心思,只把一切归结为欲望。 他想,阮祎这种性子,自然是堵不如疏。 彭筱烟早该明白,使唤杜君棠带孩子不如使唤杜君棠去挑大粪。 “再给你找一个,怎么样?” 杜君棠才不在乎那些有的没的,之前不让阮祎跟着他混是不想在彭那里担责任,现在混也已经混在一起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孩儿吊死在一棵树上。 不是不能让阮祎试一试,只是那个尝试的对象应当在他可掌控的范围内;贺六显然不在这个名单里。 阮祎先是一愣,而后慌忙地低下了头,抠着手,下意识选择抗拒。他不喜欢这样。他有种可怕的预感,倘若他迈出了这一步,从此往后,他坍塌的积木城堡再也不能被复原。他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可是,可是这种事不就是这样? 在这条无人指引的道路上,那个人的话就是权威。 他又听到自己的心在坠落,好像他的所在是一个深不见底的裂缝。他被贺品安亲了一口,跟随他十七年的心就再也不听他的话了。他不喜欢这样。 阮祎把绞在一起的手指松开,用指尖一点点抚平裤子上的褶皱。 嘴和心背道而驰,心不属于他,嘴也不属于他。 听见自己用驯良的声音回复哥哥。 他说:“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