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可是蒋少野却闻不到那股牛奶味了。
周礼则请客的地点,说是饭店也不太对,其实是江边的一家半开放式大排档。近晚开张,生意极火爆,有赖楚琴一早就来占座,他们才得以坐在江上的船坞,几个大铁皮桶子漂浮水上,顶着竹木编的地板,脚踩上去还挺稳。 林改觉得新鲜,特意还用力多踩几脚,发现这“筏子”竟纹丝不动。 周礼则已经等在桌边,见到他们便迎上前来,还笑林改:“你可不要装外宾哦。” 林改抬起头,眼睛都亮晶晶的,“我真没在水上吃过饭。” 周礼则的模样比高中要斯文了一些,穿了T恤,手臂上的腱子肉仍然清晰可辨。他将二人引到席前,楚琴正和周礼则的beta太太说话。 “来认识一下啊,这是内人,万青青。家里还有两个小崽,吵得要死,今天就丢给阿姨带了。”周礼则大大方方地介绍,还拍拍林改的背,“青青,这是林改,我们罗城高中的骄傲,大老板,大科学家!” 林改浑身起鸡皮疙瘩,连忙朝万青青伸出手去,“没有没有,我就是,创业失败了,现在只能给人打工。”他想起蒋少野说的话。 万青青笑着站起来和他握手,“我都听说了,你做的是抑制剂吧?真的了不起。” “也就是改进一下。” 万青青也是个自来熟,就这样将他拉到了自己身边,还诚恳发问:“怎么改进呢?” “啊,比如说,”这样的问题林改已经遇到过很多次,他对答如流,“最重要的改进方向就是减少抑制剂的副作用。现在omega不愿意在发情期打抑制剂,多数都是害怕副作用,用药过量会导致生育功能减退,还可能产生抗药性,我研究的就是怎样克服这些……” 他一不留神说得多了,待说完才发现万青青听得一愣一愣,连一边的周礼则都呆住。他这才意识到眼前人都不是omega,对发情期云云是有距离感的。 只有万青青另一边的楚琴,货真价实的omega,却在认真看菜单,好像完全没听见他说话。 “林改,”周礼则半带感慨地说,“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变。” 在圆桌对面落座的蒋少野忽然插了句嘴:“应该让alpha多打抑制剂。” 林改突然好似被解救出来,看向他说:“这也确实是一个办法……” 周礼则对他太太笑:“我告诉你了吧,人家学问就有那么深,你不懂就少问。” 万青青撅起嘴,“歪理,不懂就要多问,你们alpha更应该好好学习。” 林改忙说:“这些原理挺枯燥的,成品出来会用就行了。”他又站起身,“老周不跟嫂子坐吗?” 周礼则本来还跟服务员交代着,闻言便摆摆手:“你随意坐,我和青青无所谓。” 可是林改已经站起来了。现在只剩下他左手边一个空座,要是周礼则坐在这儿,和万青青中间隔着一个自己,那林改还不得尴尬死。于是他说:“行,那我和蒋少野坐。” 这句话他努力说得很轻松,很理所当然。 就像十八岁的时候一样,和蒋少野坐在一起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蒋少野好像又在笑。 桌上摆了烟,他便伸手一下又一下地玩着烟盒,偶尔指节敲一敲那透明的塑料膜。林改挪过来,他便主动拉开了自己右边的椅子。笑着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 有那么好笑吗?林改犯闷。 楚琴又招呼服务员加了几个菜,末了才回过头来,对林改轻轻一笑,“嗨。” 林改动手去剥餐具的塑料包装,怔怔抬头,也应了一声“嗨”。 楚琴还是很漂亮。他好像也一点没有变,鹅蛋脸,杏仁眼,肌肤白到发光,林改觉得他一定不需要涂粉底和阴影。楚琴还留着和高中时候一样的刘海,被江上的风吹得微微拂动,露出光滑的前额。 “该怎么称呼你好呢?”楚琴托着腮笑,“要不叫林老师?我记得高中的时候,我们都抄你的作业,早就该叫你一声老师。” * 把自己的作业给同学们抄,是曾经的林改和同学们拉近关系最快的方法。他没有多少趣味,很难交到朋友,但大家依赖他的作业,就都会朝他聚拢过来,偶尔,他也会享受到众星捧月一般的待遇。 倒是蒋少野并没有抄过。蒋少野的成绩还不错,尤其是理综特别好,有一次考试中,林改罕见地被一道压轴题逼得满头大汗,抬头看见蒋少野已经做完卷子在睡觉,他突发奇想地朝蒋少野扔了个纸条。 他没法解释自己的心态,可能是因为他真的很想要那道题的答案,也可能仅是因为那么多人都在扔纸条,所以他也想试试。 他有很多想试的东西,但只有拉上蒋少野一起,他才敢真的去试。 可是蒋少野的反应却出乎林改意料。他看了纸条后,一手撑着脑袋侧身挡住监考老师,另一手伸出一根手指,向林改摇了摇,神色平静地表示了拒绝。 那可能是好学生林改一生最羞耻的时刻。 “呲啦”,塑料膜的边缘突然划过林改的指甲内侧,痛得他缩了一下。抬头看向楚琴,试图开个玩笑:“楚老师才客气。” 他知道楚琴现在在他们的母校罗城高中教书,是正儿八经的楚老师。 楚琴笑笑。 蒋少野从他手底把餐具拿过来,三两下撕掉包装,又浇上热水清洗。坐在他左边的楚琴便把自己的餐具也推过来,蒋少野顺手也洗了。 大排档开始陆续上菜,林改和周礼则中间正是菜道,服务员挤进来时,林改不得不将座位又往蒋少野旁边挪了一点。 啤酒鸭,紫苏鳜鱼,韭菜河虾,清炒辣椒,都是农家大锅菜,用的是江边的新鲜食材,一上菜便香飘数里,连江风也随之浮动起来。周礼则和万青青都是活跃气氛的好手,又点了一件生啤,虽然林改面生,蒋少野寡言,但这顿饭吃得也还算有滋有味。 林改虽然厌弃罗城,但他的胃还是很容易向故乡的美食屈服。只是在外呆太久,他发现自己已经承受不住重油重辣的东西,吃几口就要喝水。 蒋少野注意到了,将水壶放在手边,时刻给他添水。忽然低声说:“你不能吃生姜吧?” 林改本来正竖起耳朵听周礼则讲他的创业史,蓦地愣了一下:“啊。哦——以前不能吃,是因为信息素不稳定。现在我连腺体都快没了,想吃啥吃啥,想咋吃咋吃,哈哈哈。” 他说得像个玩笑,蒋少野凝眉,却要追问:“为什么?” 林改没有看他,一边嚼着辣椒一边喝着水,辣到拼命给自己呼啦啦地扇风,“我都离婚了,你说为什么?” 可是一般的标记清除手术,也不至于把腺体都弄没。除非是受过很重的伤害—— 再问就是越界了。蒋少野很清楚这一点,林改之所以使用反问句,就是想把他挡在那些隐秘的故事之外。 他终究不是不识趣的人,于是伸筷子夹了一只鸭掌,默默放进林改碗里,当做是话题结束的信号。 林改冲他感谢地一笑,双眼弯成两片小月亮,里头碎星子都散漫出来。 林改喜欢吃鸭掌,以前罗城高中外有个卖卤味的小摊,鸭掌卤得一绝,他们放学后会一起买上一大袋,就蹲在摊贩的小推车后面吃掉。 因为林改的妈妈绝不允许他吃这些垃圾食品,两人偷偷吃完后,蒋少野还会给林改买来一大瓶水,让他漱口。直到林改身上再也没有卤鸭掌的气息,只剩下淡淡的、甜甜的牛奶味。 此刻,他们离得很近,比当年做同桌的距离还要近。可是蒋少野却闻不到那股牛奶味了。 他忽然觉得无比地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