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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线BE(完)

    那个男人死后,塞缪尔夫人一直担心父亲会一蹶不振。但好在父亲虽然消沉了一段时间,之后仍是又成为了众人眼中堪称传奇的元帅。不过只有我知道,父亲脑袋里的某处似乎变得不正常了。“他怎么会死呢?他的命那么大,曾经两度面临必死绝境最后也都活了下来……他怎么会死呢……”每当他这样自言自语,又像在对人发问的时候,我也回答不上来。

    说到底,我也不知道那个晚上我看见的到底是什么。如果真是留夫人本人,那他贴在我妈妈房间上的血手会留下痕迹,也不可能以那种超越人类的速度来到即将摔倒的我的面前。而佣人也检查过了,那个走廊上只有被风吹得翻涌的落地窗帘。

    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灵魂这一说,留夫人徘徊在父亲所在的地方却最终只见到了我。而我也不过是凭借着一面,被父亲执拗地认为是留夫人青睐的孩子,才得以与他的关系更为密切。我所见的事,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知道。

    不可思议,本来不算亲近的父子竟然被一个不是生母的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妈妈虽然不清楚缘由却乐见于此,可我不敢想要是她知道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成了世界上唯一一个能与父亲分享关于留夫人回忆的人。

    在他死后,过了十年。

    我成为了一名军人,而当初首先说要和父亲一样参军的安德鲁森却没有能实现他的梦想。他分化成了Ω,十七岁的时候就订了婚。他对我说:“哥哥,我真羡慕你,要是我也是α就好了。”我摸着他柔软的黑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西里尔斯家,α是领导者,β是工蜂,而Ω就是用以婚姻方式交换的筹码。不如说整个上层社会都是这样,又岂是我区区一人能够反抗得了。最后我也只能强笑着说:“哥哥会连同你的份一起加倍努力。”

    也是在这一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父亲狂热地爱上了一个仅见过一次面的β。那个β是一个帝国人,本来在驻联邦使馆就是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塞缪尔夫人知道之后简直气疯了。

    帝国人,又是帝国人。父亲当年爱的就是帝国人,也一样是个β。

    我收到妈妈发来的父亲要再次迎娶一位夫人的讯息时,也有片刻哑然。妈妈说,是那个β即使知道联邦与帝国的婚俗差异,还执意要嫁给你父亲的。我不禁苦笑,心知大概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能抵挡父亲狂热的追求。他已然站在权力的巅峰,又身负出众才能,加之身为顶尖的α,令他即使已有数名成年子女可看起来依旧如此英俊迷人。

    那个β不过二十几岁,早已被成熟从容的父亲迷得神魂颠倒陷入热恋。更重要的是,本家也没有反对——反正父亲这一支的子嗣中也有了好几个α,他想要再跟谁结婚都可以。

    我并未出席父亲与那个叫时鸿影的β的婚礼,一是怕母亲伤心,二是心中也有唏嘘——父亲曾经对留夫人爱得要死要活,他身故不过十年,父亲的心依旧能为其他人燃起爱火。父亲给我发来他们的结婚照,时鸿影挽着父亲的手笑得很开心。他比留夫人长得更俊秀,眼睛里还有着青涩与对未来希冀的光芒以及对父亲满心满眼的爱意,这些留夫人所没有的。

    我本以为这个β可能会长得像留夫人,没想到从他们身上却找不到相似的地方。或许是父亲对跟留夫人互相折磨的这些年已经疲倦了,才会找一个与他完全相反的人。至少这个人看起来是爱着他的。

    我给父亲发去了简单的贺词,之后就再也没对他们的婚后生活有过多的追问。倒是妈妈一直有断断续续地告知我家里的情况。父亲大概是真的非常宠爱时鸿影,他陆续为父亲诞下三子两女,两个女儿还是双胞胎,比Ω夫人们各自生下的孩子都要多。我宽慰母亲不要伤心,她还有我跟弟弟,虽然我们不在她身边,但我们过得都还不错。母亲看得开,她说只要我们兄弟俩过得好她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就这样又过了十年。我在军队里的级别并不能见到父亲,也只有偶尔回家的时候才能与他见面。所聊的话也都是工作上的事,他不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留夫人甚至连跟我都不再说了。妈妈说也不见父亲有去祭扫过留夫人,没人知道父亲把他埋在哪里。

    父亲有了更加爱的人,有了与爱人共同孕育的结晶,似乎已经完全把留夫人忘记了。

    “忘了就好,”妈妈私下跟我说,“你父亲待我倒是比以前亲近。要是活人还比不过死人,那才真的可笑。”

    ※※※※※※

    父亲在后来的军人生涯中一直没有主张深入探索留夫人坠亡的那片宽阔陨石带。

    倘若不是一支舰队奋力穿越陨石带而来,父亲大概能一直这样荣耀加身、幸福美满地过完一生。

    他们的到来震惊了整个联邦,毕竟没有谁能想到一支舰队竟然能穿过这片密集的陨石带。他们号称自己来自麒麟座,一个由女王治下的名叫加特亚的国度,带领舰队的是第六皇子。

    联邦原本已经整备军队,准备迎接一场对异族的反侵略战争。没想到加特亚的舰队停留在陨石带的边缘并未行进至联邦的空域,经过初步交涉知道父亲作为领军的元帅后,对方竟只派一架舰机前来寻求与之会面。

    具体细节我不在第一线并未得知,只知道这场仗并没有打起来。加特亚的军队远航至此似乎不为发动战争,而身体向来康健的父亲却在与对方的六皇子见面之后病倒了,并且一病不起。他的身体垮得那么突然着实令人奇怪,我便告假回到了家中。

    父亲一直昏睡着,偶尔在梦中会喊出两句:别带他走。没有人清楚父亲口中的“他”谁。令人更没想到的是,父亲病后不过几天,那位加特亚的六皇子竟然亲自登门拜访。父亲病倒,我同为军人,与他接触最为合适,塞缪尔夫人也同意由我主持接待他。

    “我是曼斯明·图亚。加特亚的第六皇子,”六皇子的年纪与我相当,有着灿如骄阳的金发与澄蓝的双眼。他开门见山地说:“此次我们不畏艰险到访贵国,只为带一个人回去。只要接到他,我们会立即开拔返程不会多做逗留。”

    我问:“不知道殿下要找的是谁,怎么会找到我们家里来。”六皇子说:“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知道他与兰赛特·西里尔斯元帅有关,应当是元帅的伴侣,名字叫留燧明。”

    留燧明。这个名字的出现,使得在场的塞缪尔夫人、我的兄姐等人面色一凝。二十年了,没有人再在这个家里提过那个男人的名字。

    见我们一时间没有说话,六皇子继续道:“他是我父亲,赫利欧·图亚亲王陛下的旧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很早就因故离世了,”我艰涩地说,“大约二十年前,就在你们穿过的陨石带,不知为什么他驾驶着舰机莽撞地驶入,最后机毁人亡。”

    六皇子听完我的话蓦地站起来:“你是说……二十年前?具体什么时候,是在夏月的后半吗?!”我不知他为何如此激动,只能回答到好像是的。六皇子顿时泪如雨下,他紧握着胸口佩戴的黄金十字架望天祷告:“父亲!父亲!您听见到了吗……原来夏月那一次您远航回来说,接收到陨石带那边返还的微弱信号,是他!竟然是他!”

    “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你们就能重逢了啊……”六皇子哭得那么伤心,好像当我们旁边的人都不存在。他此刻只为了父亲的憾恨而流泪。

    “父亲经历传奇,他从一个不属于麒麟座的国度漂流而来,是母亲、现在我们的女王陛下把他救活。他与母亲相伴了快四十年,在他呕心沥血的辅佐下,母亲将加特亚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国变成了一个拥有星际远航能力的国家。”

    “父亲说过,他对以前的生活没有眷恋。唯独放心不下一个人,父亲将他视作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半身。以前没有能力保护他,现在希望能把他带到自己一手建设的国度里来,”六皇子拂去眼泪,渐渐平静地说,“父亲因劳累过度,几年前故去。只是没想到这位留叔叔竟比父亲去得还早。”

    “在十四个兄弟姐妹中,母亲说我是最像父亲的一个,才交由我来完成父亲的遗愿,”六皇子坚定道,“即使是骨灰我也会将留叔叔带回去的。留叔叔既没有子嗣,您父亲西里尔斯元帅也还有好几位妻子……请让我把他带走吧。”

    六皇子话音刚落,我就听见有什么东西从我耳边呼啸飞过。六皇子侧身躲避,那东西砸在墙上摔得粉碎。“滚……”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醒了,时鸿影搀扶着他又跟不上他的步伐走得踉跄。

    “赫利欧·图亚……”父亲分明是从病床上起来的,眼睛却亮得可怕,“你休想、休想把他从我身边抢走!咳咳咳……”六皇子冷眼看着父亲咳出一大口血,仿佛已经不把他的话当做有效力的东西,转而面向我说:“今天还是不方便继续打扰了。但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直到元帅阁下将骨灰交给我。”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之后,他时不时来家中拜访。言谈间都颇为有礼,但目的明确就是要留夫人的骨灰。联邦政府也开始逐渐给西里尔斯家施压,要父亲答应曼斯明·图亚的请求。毕竟一整条舰队在联邦的空域边缘不离开一天,开战的风险就多一天,这不是一个家族就能承受得起的损失。

    父亲倒是醒了,不如说他一刻都不肯闭眼。怕有人把他最宝贵的东西抢走了似的,可根本没人知道留夫人的骨灰被他埋在哪里。时鸿影恳求父亲哪怕睡一个小时也好,但父亲连他的话也不听了。

    祖父也来探望过父亲,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在旁陪侍着。父亲现在看起来竟比祖父更加苍老。我听见父亲对祖父说:“我终究是跟您一样,变成了平庸的人。”我不明白,父亲迄今为止的成就何其伟大,为什么要说自己平庸。祖父则对他说:“你要是早些接受所谓的‘平庸’,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一直待在家中没有回军队,因为我总觉得父亲会找我。果不其然,一天夜里我接到父亲的内线来电,要我去他房间见他。我到的时候,父亲半躺在床上眼睛闭着。他已经衰弱得身形清减,完全看不出曾经的英挺伟岸,被子下连呼吸的起伏都瞧不见。

    我的心紧绷着走到他身边,他还是没睁眼。直到我把手伸到他的鼻子下想要探一探他的鼻息,他的眼睛才缓缓睁开,那双瑰丽的眼瞳如今也变得异常浑浊:“安德里亚,你来了啊。”

    “是,父亲。我在您身边。”我轻握住他的双手。他的眼睛转过来凝视了我好一会,仿佛确认我就是“我”,才开口道:“在我的床底下,从上往下,从左往右第二块木板。”我一下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可父亲只是盯着我没再说第二次。我这才反应过来,掀开他身下的床罩钻进床底去。

    依照父亲所说的位置,我抠开第二块木板。床下黑黢黢的我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东西,直至伸手摸到的是一个厚重木盒,心里顿时明白,又觉得毛骨悚然——父亲把留夫人的骨灰藏在自己的床底,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第二块木板正对的是双人床左边的位置。就好像这二十年来,一个活人、一个死人同床共枕,从未分开过!

    我将骨灰盒抱了出来,交到父亲手上。父亲打开它,我才发现里面还有一层,放的应当是留夫人的遗物。只有三样东西,一枚戒指、一封信、一张照片。

    父亲摩挲着照片,我凑近去看,只见上面是两个十八九岁模样的青年,一个黑发一个金发,皆身着军服并肩站在一起望着镜头微笑。金色头发的那个长得与曼斯明·图亚几乎一模一样。“这难道是……”我带着疑惑问,心里其实也有答案却不敢说。

    父亲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黑发青年的身上:“是他,留燧明……还有赫利欧·图亚。”我又看那个黑发的青年,依稀从他脸上能看出“留夫人”的模样,因为这张照片里的神态与我所见的他差异巨大。那是一种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昂扬气质,眼睛里闪耀着对未来的希冀。

    我突然想起这个眼神在哪里见过,是父亲与时鸿影的结婚照。时鸿影不是与留夫人相反的人,他所拥有的正和这个时期的留夫人身上一样!

    “从他的舰机像星星一样,燃烧着坠落在天狼星上的时候,我大概就被那不是为我所展现的孤勇所迷上了……”父亲用手指抚摸着留夫人照片上的轮廓,依依将他们二人纠葛的过往讲给我听。

    “我知道,他是爱过我的,要不然也不会给赫利欧·图亚写这封信。”父亲把信递给我看,从工整的字迹与平实的用语中,我能感受到他的真挚与温情,彼时的他还留有希望、还爱着父亲。不像我记忆中那个沉默又冷酷的样子。

    “他活着的时候,我们纠缠了二十年……他死了以后,我又纠缠了他二十年,”父亲凄然又狠戾地笑道,“我们早就已经无法分开了。就凭那家伙的儿子想要把他带走?痴心妄想!”他的手颤抖着,将那张珍视的照片从两个青年中间撕开,只留下了留夫人的那一边。

    “安德里亚,要是我死了,就把我和他的骨灰混在一起,”父亲抓得我的手生疼,“西里尔斯家的人如果反对,你就把我、我们洒到风中、洒进海里……知道了吗?!知道了吗?!我跟他要永远在一起!”父亲说着说着又咳了一口血,我赶紧应允扶着他躺下。父亲说完这些话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疲惫不堪却强睁开眼睛望着我:“他……最后,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我很想编出一些话来安慰父亲,可就是想不出留夫人可能会说什么话才不会被父亲戳穿。可我与他接触本就不多,怎么可能想得出来。只得老老实实告诉父亲:“没有,他什么都没有说。”父亲却突然笑了:“那就对了,这才是他。”

    父亲终于睡了过去,我依旧按原来的位置把留夫人的骨灰盒藏好。此时房门敲响,是时鸿影说由他来照看父亲。他面色憔悴,显然因为父亲的重病异常担忧。他是父亲的妻子,照顾父亲理所当然,我不作推辞离开了房间。

    父亲的情况时好时坏,他昏睡中说的胡话所有人都能听得出来是有关留夫人的。

    “赫利欧·图亚,懦夫……你为了他义无反顾慨然赴死的时候,他龟缩在陨石带的另一侧,一步都不敢向你靠近。”

    “1701……1701……不要去,燧明……那个信号传来的编号是骗你的……不要去、不要去!”

    只有时鸿影,他不知道父亲口中念的这个名字属于谁。塞缪尔夫人此时才将曾有那么一个人的事告诉他。将这片长年笼罩在夫人们头上的阴翳再次拉了出来,只要嫁给兰赛特·西里尔斯,那么谁都得活在留燧明的阴翳之下。

    时鸿影握着父亲的手,一言不发。

    父亲稍微好转的时候,曼斯明·图亚再次登门拜访。我原本依旧与他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想要敷衍过去。

    “皇子殿下,”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出现的时鸿影突然走了出来,他手里捧着一个黑色的厚重木盒,“这应该是您一直想要的东西吧。”

    看到那个木盒的瞬间,我几乎被钉在原地。他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留夫人的骨灰藏在哪里?!

    “时鸿影……咳咳咳,你这个疯子!把他还给我……”父亲不顾病体,踉跄地追了出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鸿影把木盒交到了曼斯明·图亚的手中。“你们谁……拦住他!拦住他!”父亲高声叫喊着,可没有人听他的话。

    塞缪尔夫人从父亲娶了时鸿影开始,大概就已经对他心灰意冷,此刻端庄站立在一旁冷眼望着这场闹剧,我的兄姐站则她在身后动也不动。

    父亲可怕的信息素瞬间暴涨,海啸一般朝六皇子袭去。曼斯明·图亚岿然不动,父亲对上他就如一头年老的雄狮面对一头年轻的雄狮,已经构不成什么威胁。他甚至还能不紧不慢十分有条理地检查了一下骨灰盒里的遗物,确认这就是属于留夫人。最后他把里面的戒指拿出来给我:“这大概不是留叔叔需要的东西。”

    “安德里亚、安德里亚……”父亲绝望地呼唤着我的名字,仿佛我这个与他共享过关于那个人回忆的孩子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拦住他,别让他把燧明带走。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要记得……”

    我站在六皇子面前,六皇子问我:“您确定要阻拦我吗?”

    看着他手里的骨灰盒,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那个夜晚。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留夫人问我是不是也对天文感兴趣,还给我看了麒麟座的玫瑰星云。

    他本来就是该翱翔寰宇的人啊。而我在懵懂时曾得到过他的恩惠,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

    “不,”在父亲绝望的呼嚎声中,我侧身让开了道路,“祝您一路平安。”

    “谢谢,”曼斯明·图亚郑重地捧着留夫人的骨灰盒向灿烂的阳光处走去,“留叔叔,我们走吧,父亲已经等您很久了。”

    父亲目睹了这一切,他最信任的孩子在最后也背叛了他,竟昏死过去。只有我跟时鸿影把他抱回了房间。我不打算追究时鸿影是如何知道留夫人骨灰的所藏之处,只问他为什么最后选择要这么做。

    时鸿影握着父亲的手,并没有看我:“兰赛特只要爱着我一个人就够了。我绝不会活在任何一个人的阴影之下,也绝不会变成那个人的样子。”

    这个男人是个可怕的家伙,直到这一刻我才窥见了一丝端倪。

    父亲被时鸿影变相软禁了起来,事事躬亲照顾,不许任何人去探望。无论是夫人们还是孩子们,甚至本家的人来了他也只是出来说一下父亲的状况。宅子里偶尔能听见父亲传来的绝望怒吼,但很快又没有了声音。

    经过我的数度请求,他才终于同意我见父亲一面,但我和父亲说话时他也在场。

    “疯子,你这个疯子……”父亲已经极度虚弱了,还瞪着眼睛骂他,“我绝不会原谅你。”时鸿影在一旁柔笑着说:“你以前说爱我,现在说恨我。也好,两种最强烈的感情我都占据了。不过我一直都是爱着你的,比任何人都爱,你难道不希望有一个人这样对你吗?”

    父亲的喉咙里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咯咯”响痰声。我在他们中间插不上话,只有悄悄把那枚留夫人的戒指塞进父亲手里。

    后来听说父亲数度从床上摔下来,只为爬向留夫人曾经的房间,但都被时鸿影拖了回来。这个疯子依旧狂热地爱着我不再英俊、不再健康、瘦削干枯得如一具干尸的父亲,并对外声称父亲也是最爱他的,从没有谁能超过他从父亲这里得到的感情。

    在我不知父亲要再度与一个人纠缠到什么程度的时候,一个雷雨夜里,父亲死了。

    我不是没有接受他死亡的准备,而是医生告诉我他死于自杀——他吞下了一枚星云矿的戒指,上面镶嵌的宝石划破了他的消化道。

    接过那枚装在小袋子里的戒指,我头脑茫然。我只是想着将留夫人的东西还给父亲聊以慰藉,没想过他会用以结束自己的生命。

    联邦历史上最伟大的元帅,死状竟如此凄惨。西里尔斯家的人将父亲的真正死因隐瞒了下来,为情所累、为情而死实在不匹于他建立的伟业与家族荣誉,最后只说是因病去世。

    父亲死后,家里也迅速分崩离析。夫人们或大或小都有些家族背景,将孩子带走也不难生存。塞缪尔夫人带走了父亲数量庞大的遗产,我的兄姐跟着她走,自然也不再姓西里尔斯。时鸿影已经变得有些不正常,他固执地留在宅子中守着跟父亲的回忆,好在本家不会让父亲的血脉外流一直看顾着他和五个孩子,我也偶尔会回去看看。

    一日,女佣告诉我,她在收拾留夫人的房间时发现了一袋药。因为不知道是什么药,怕草率处理会有意外才来跟我请示。我让人送去检测,结果很快就出来,不是什么特别的药,就是普通的避孕药且已经过期很久了。

    原来留夫人不是不能怀孕,而是他不想再跟父亲有任何纠葛了。

    我苦笑,时至今日我知道这些有什么用,父亲不知道。父亲至死都耽溺于与留夫人纠缠的爱恨里,而对方早已做出了抉择。

    ※※※※※※

    妈妈也回到了母家,于快六十岁的时候决定再婚。我和弟弟都表示同意且祝福,毕竟她前半段的人生过得实在说不上幸福。

    她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我问她:“您对父亲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感情。您也爱过他吗?”妈妈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叹了口气对我说道:“安德里亚,不要做你父亲那样的人。”

    “他的一生都在辜负别人。”

    那一天我才发现妈妈取下了一直戴在右手上的,和父亲的结婚戒指。

    或许是因为家中变故巨大,我四十三岁的时候才结婚。娶的也不是什么高门贵女,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有了一个女儿。生活过得也很普通没有太多的波澜。

    有时候看着教科书上的照片。我都会怀疑这样传奇的人物是不是真的是我的父亲。他的所有子女包括我在内,终此一生都没有造就过像他那般的伟业。他死时还不到七十岁,只有现代人寿命的一半。但毕竟仍有人记得他,这世上仍有人流着他的血并传承下去。可那些没有子嗣、也无人记住的人呢……我不禁想到了留夫人。

    如果他没有遇到父亲,又会过着怎样的人生呢?不过现在,他应该已同儿时的旧友长眠于一块温暖的土地里,春日能见到鲜花,冬天能看见飘雪,一起互诉着总也说不完的梦吧。

    时光荏苒,我也渐渐老去。我没有父亲那样的才能,在军队里最高就是当到了中校。退休后我凭借着深厚的军史知识研究,成为了旧旗舰“天狼星”的军史讲解员。能在父亲曾工作、战斗过的地方再发挥余热,并以此作为我人生的终点,我当然十分乐意。

    “天狼星”号被改造成了军事博物馆,每个休息日都有许多孩子来参观。我领着雀跃的晚辈们穿梭在巨大的舰船里,也从他们身上感到了无穷的活力。战争已经离他们很久远了,只能从这些旧物上找到一些过往。

    “讲解员爷爷,不是说‘天狼星’从无败绩吗?为什么在腹舱的这一块有那么大一片好像受到过撞击的样子?”一个细心的孩子指了出来。

    我的手摩挲过那块痕迹,心中顿时百感交集却又无从说起——那是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痕迹,而另一个人则小心翼翼保存着。

    他们之间的爱恨,最终只深埋于钢铁巨兽冰冷的旧躯里。时光的洪流席卷而过,当有一天连我也走向死亡的时候,将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故事。即使站在这一切开始的地方,旁人看见也不过觉得是战争残酷的遗迹。

    “这是……”孩子听见讲解员突然哽咽的声音,回首望去发现老人非蓝非绿的眼睛里慢慢淌出的泪水,脸上却浮现起微笑。

    “一颗星星落在了他的战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