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章

    枪口倏地抬起来，架在了他正后方，这个距离能一枪毙命，根本没有躲闪的可能。

    林景明定定地站在原地，表情分毫未变。

    空气中一片寂静，他几乎能听见雇佣兵指尖压上扳机的细微声响，头顶的灯光倏然变亮了，照到了原本被黑暗掩盖的角落。

    “啪啪啪！”

    角落处传来又低又缓的拍掌声。

    到他出场为止，林景明心底的弦终于缓缓绷紧了。

    对于这个人他了解得太少了，甚至不知道他对自己失忆的事情是否知情。

    一架轮椅被缓慢地推了出来，林景明才看清上面的身影——曾经创造并掌控了整个华茵科技，至今仍在联盟星商界占有一席之地的老人，亦是成眠的父亲，叶宗耀，被完全推到了光下。

    他想起Napkin说的话：总有一天你会见到他。

    林景明略微有些动容，对于资料上叶宗耀的年纪来讲，他的模样有些太过衰老了，网上的图片到三年前为止，还存留了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参加联盟发布会的影像，仅仅三年，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竟然让他衰老至此。

    叶宗耀脸上皮肉松弛，干枯瘦弱，层层叠叠的皱纹堆积在一起，稀疏的头发已经全部花白，靠在椅子上的时候完全就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厚重的毯子盖在他腿上，林景明注意到了下面用钢铁器械辅助着才能支撑他坐着的双腿，焦黑干涸的皮肉覆盖在骨架上。

    林景明心中微微一动，按照现在的医疗技术，义肢已经可以做的跟真人一模一样，价格虽然昂贵但叶宗耀不可能支付不起，除非他不愿意装或者……出于某种原因不能装。

    叶宗耀看着他笑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腿，声音苍老沙哑，显然呼吸系统不是很好，在咳嗽中停止了笑声：“这还是三年前，叶晟眠……留给我的礼物。”

    他看着银灰色的打开的门，没有看他，感叹道：“三年了，我找这个地方。”

    “……”林景明神经紧绷，不咸不淡道，“辛苦。”

    “不，不辛苦，”叶宗耀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你和我儿子，还有你父亲，到现在都没有了解到M2908的价值，它会改变整个联盟星系，就像旧世界被推翻那样，改变这个世界。”

    “这就是牺牲那些试药的人的理由？”林景明道。

    “新世界的来临总意味着旧世界的消亡，孩子。”叶总耀和颜悦色道，像是任何一个和蔼的普通老人，然而林景明知道这人跟和蔼两个字绝对扯不上什么关系。

    他看着叶宗耀的腿，忽然反应过来：“M2908相关试剂造成的伤口……只有同种试剂能治疗？”

    很大一个可能叶宗耀曾经用过M2908相关试剂治疗过，虽然没有产生药物成瘾，但直接导致肌肉坏死并且无法安装义肢。

    叶宗耀颔首：“当年送你去联盟医大，一直是个不错的选择，你父亲的基因也没让我失望。”

    提到他父亲，林景明神色出现了显而易见的变化，瞳孔微微收缩。

    “他本来可以活着的，”叶宗耀像是真心实意的感到可惜，语气温和，落在听得明白的人耳朵里却像是阴冷的诅咒，“我杀他之前给他过机会了。”

    林景明手腕突然一折，反手抓住脑后的枪管。

    “操！”雇佣兵猝不及防在机械骨骼里怒骂一句，枪管轰然走火，一声巨响之下，林景明握着冒烟的枪管狠狠下压，一脚踹在雇佣兵腹部的机械上，像是踹在了钢板上，双臂卡住他的脖子，直接绞杀！

    雇佣兵毕竟穿着机械骨骼，呼哧喘着气极其缓慢地在他的压制下起身。

    林景明双手由于用力过度在不停地颤抖，余光瞥见他腰带上缠着的匕首，忽然松手，手掌往下一滑握住了匕首抵在雇佣兵脖子上：“别动，否则……”

    “轰！”

    “杀了他”几个字还未说出口就销匿在巨响中。

    剧烈得令人窒息的枪响和强光过后，滚烫的血液混着脑浆溅到他脸上和身上。

    林景明怀里的雇佣兵瞪着双眼，缓缓软了下去。

    叶宗耀身前的保镖一脚把他踹到在地，林景明在骨头错位的剧痛中吐出一口血，被压在地上，血糊住了视线，他艰难地抬起头。

    有人推着叶宗耀的轮椅穿过几个保镖，他的语气没什么变化，仍然温和而遗憾：“雇佣兵的命并不值钱，很遗憾你拿他来当作筹码。”

    “十年前你就明白反抗没有任何用处，坦白说，我很惊讶以你的性格，会做这么愚蠢的事，”叶宗耀枯槁的双手优雅地平放在毯子上，向推着轮椅的人示意道，“让他开路吧。”

    自始自终所有的雇佣兵——包括开枪的那一个，全程保持了缄默，像是对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

    林景明被枪管抵着艰难地站起来，沾满鲜血的手掌扶住冰冷的铁门，慢慢走了进去。

    电路被接通了，荒废多年的底下设施展现在眼前，室内的灯白晃晃一片，里面的陈设依旧崭新，丝毫没有外面地铁站破败的模样，足以见得当初制造的时候有多精心，持枪的雇佣兵警惕地围绕叶宗耀前后站了一圈，剩下的几个催着林景明往前走。

    这是个生物实验室。

    与他在研究所里的教学实验室不同，这里的设备更精密齐全，也更有针对性——针对活体的临床试验。

    他根本不知道里面的空间有多大，只能被迫往里面开一道道门，前面的基础实验室过后是更深的地下，廊道两侧是高达十米的玻璃面，里面封存着不少生物样本，从微小的旧世界无脊椎生物到体长八九米的巨型海洋哺乳动物。

    一些样本被液氮包裹着，而另一侧是仍然在游动的深海鱼，保存系统完全独立于电力系统之外，在失去电力的情况下仍然可以工作数十年。

    不知道繁殖了多少代的翡翠色鱼群被灯光吸引，聚拢在一起，转眼间又隐没进漆黑的深水池里，诡异而美丽。

    倘若不是现在这个状况，林景明恐怕愿意在这里待上好几天。

    叶总耀没有跟下来，事实上他的身体恐怕也根本支撑不到如此深的地下。

    雇佣兵在地下搜寻了几个小时，除了渺渺几本无用的实验手册以外一无所获，实验室显然已经被人为清理过了，为首的几个焦躁地打开了终端，试图与联系留在地铁站的叶宗耀。

    地下实验室厚重的门彻底隔绝了信号，无论怎么调试都是一片黑白噪点。

    带头的雇佣兵烦躁地端起枪来，低吼道：“继续找。”

    “等等。”再次被按到一扇门前的林景明低声道，“这个门不能开了，上面是生物防护的标志，里面是什么谁也不清楚，一不小心就能要了你我的命。”

    为首的雇佣兵看了一眼雪白门板上的生物危险标志，哼了一声：“你说不进去就不进去？”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以联盟医科大学生物系博士的身份警告你，别再往前了。”林景明冷冷道。

    旁边的雇佣兵关上终端，在旁边低声交流几句：“老大，真的联系不上，但是叶先生之前说了，到了下面，这姓林的说的画一句也别信。”

    雇佣兵沉默了一会儿，咬了咬牙，朝后面的人小队比了个手势：“小心点，进。”

    三两个人端着枪指着门，打开电子锁，雪白的门缓缓向两侧滑开，一股咸腥味从里面隐约来，地上湿漉漉的都是水——显然地下的防水措施也不是处处做得那么好。

    里面的电路和外面断开了，黑漆漆的一片，仅能看到里面也是个十五米以上的巨型水池，玻璃厚重。

    雇佣兵打开了手电筒，只能照亮一小片水域。

    地板和墙壁被腐蚀得厉害，普通的水不至于腐蚀到这种地步，应该是模拟了海水环境，他察觉到室内温度在缓慢升高，林景明阻止不了他们继续往前，心底升起浓重的不详的预感，

    地面忽然猛地一晃，咔擦一声乱响，雇佣兵手里的枪纷纷打开保险上了膛。

    站在林景明身后的雇佣兵突然短促地叫了一声。

    手电筒刷一下聚集在他身上，照出他头盔下惨白的脸，他哆哆嗦嗦指着漆黑的水域：“里面有……有……”

    “有什么东西赶紧说，别像个娘们似的磨磨唧唧。”为首的雇佣兵不耐烦道。

    林景明上前一步，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雇佣兵指着厚重的玻璃，抖得像筛糠：“虫……虫子……”

    地面忽然剧烈抖动起来，雇佣兵表情一凝，所有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之间玻璃后面一条长达三米左右的巨大虫子在水里翻滚着，巨型水蛭似的身体上伸出密密麻麻的触角涌动着，像是游动的飘带，破开漆黑的水面，重重撞向玻璃。

    雇佣兵爆了粗口：“这他妈是什么？”

    墙壁上沙石混着水扑簌簌落下来。

    林景明在剧烈的震动嘶声道：“——是海鳞虫！”

    旧世界的生物其实存在于许多新兴的星球上，但是由于温度和含氧量的不同，体型和生物特征常常千奇百怪，海鳞虫一般体长只有几公分，天知道林麟的研究小组上哪找到的那么大的海鳞虫。

    又或者人为改变的压强和含氧量使得它长成了这副模样。

    巨型海麟虫不断撞击着玻璃。

    “不对，光是它没法引起这么大的震动……”林景明敏锐的观察力使他在虫子不同寻常的反应中品出不对，脱口而出道，“是地震，快走！”

    雇佣兵举着枪不断后退。

    他在晃动的地面上几乎站不住脚，玻璃碎了几个口子，巨大的压强形成了水柱，不啻于利刃，水在不停地渗出来。

    海鳞虫再次撞击玻璃，高强度的玻璃在双重挤压下终于碎裂，铺天盖地的咸水涌进了狭窄的室内，把最后一丝空气挤了个干净。

    林景明没有听见雇佣兵最后的喊叫声，他被玻璃碎片裹挟着冲进了水里，

    他会游泳，但在没有光亮的水域里根本分不清上下，他只能凭着直觉拼命往上游，很快胸口就憋得快要炸裂，但空气仍然遥不可及。

    海鳞虫已经不知道被冲到哪个角落，他漂浮在水中，有些茫然失措。

    气泡从他嘴里涌出来。

    缺氧的感觉很快涌了上来，像是陷入了不断旋转的漩涡，他知道自己很快撑不住了，然后海水由于水压倒灌进他的肺部，形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人们来到这里只能看见他缠绕着海草的尸骨。

    林景明放松身体。

    他并不害怕死亡，只不过还有太多事情没有搞清楚。

    M2908的故事，他父亲的无辜死去，以及……以及……

    林景明疑惑地意识到他缺氧到极致并死去之前最后的幻觉竟然是成眠的脸，还有那双融化的烛泪似的琥珀色眼睛。

    那双眼睛逐渐靠近了，片刻后林景明忽然意识到那不是幻觉，黑沉沉的水下，成眠有力的手臂一把搂住他，嘴唇用力贴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