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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人世浮沉

    第二十四章 人世浮沉

    九月下旬的时候,丁香头上缠着纱布,坐在医院病房里的床上,一边津津有味地喝着鱼汤,一边懒洋洋地说着:“这一次炸弹挨得还挺值得啊,在这里住得挺舒服的,每天有人送好吃的过来,不是鱼就是肉,我从前就在想着,总有一天要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吃香喝辣的日子,没想到如今就过上了。”

    戴凤叹了一口气:“你可少说两句吧,这种不吉利的话也当做好话来说呢?前两天先施公司那里又丢了一颗炸弹,炸死了许多人,天知道什么时候又丢第三颗,这洋人的地界住着也不踏实了。”

    余若荻在一旁微微一笑,道:“这便是东洋敢惹西洋,胆子真的是大了。”这莫非也算是亚洲之光么?

    丁香笑了一下,转过头去问谢芳仪:“这两天还睡得着吗?”

    谢芳仪皱眉道:“比之前好些了,你怎么样?”

    发生这事的那天晚上,谢芳仪一夜都没有睡好,闭上眼睛便看到满地残破的尸体,极其恐怖,第二天早晨醒来,却发现几乎起不了床,前一天自己强撑着在医院照料伤者,这个时候那种震恐才反映出来,谢芳仪也是晓得一点现代医学知识的,推测自己可能是神经性的痿痹,就仿佛有些人受惊吓过度,竟然说不出话来一样,于是也很担忧了。

    于是余若荻便说要替她请一天假,在家里好好休息一下,谢芳仪本来也想答应的,自己前一天晚上没有睡好,如今不想做别的,只想吃了早饭之后再次一头躺倒,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理,蒙住头睡上一整天,然而她转头一看自己的女儿,便硬是顶着站了起来,说道:“我没事的,戏院里那一堆事情,没有我哪成。”

    当时妹妹解劝道:“姐姐累了就休息几天,那些事让别人做去,我们又不愁米粮,急什么?”

    谢芳仪一笑:“你比我小两岁,都能撑得住,我怎么能那样没用,毫发无损还吓成那样?”

    虽然是这样说,然而接连几天,谢芳仪一阖上眼睛,脑海中便出现炸弹从天而降,爆炸开来那一幕,无论如何总是无法忘却。

    丁香听她问到自己,便呲着牙一笑,说:“这有什么的?又不是没看到过街头的砍砍杀杀,纵然是我自己,从小挨打难道少了?”

    戴凤摇头道:“你还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

    丁香颇有些得意:“那是自然。”

    戴凤细细地看着她的脸:“丁香啊,你这脸色还是不太好,眼眶下面都青了,伤口还是疼吗?”

    “对啊,破了那么大一个口子,怎么能不疼呢?疼得都睡不着觉。戴大姐你还要多烧一些肉来给我吃,那天的八宝鸭就蛮好。”

    “晓得了,看你馋成这个样子。”

    余若荻笑着说:“改天做炸猪皮给你,以形补形的。对了丁香,你将来有什么打算么?”

    “还能怎么样?去做老本行咯,只是如今破了相,只怕卖不出从前那样的价钱。”

    余若荻与谢芳仪对视了一眼,凑近丁香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们有一条门路,可以买来粮食的,这一场战争眼看不能善了,各种物品的价格都是飞涨的,我们也不必取太厚的利,只要够生活就好,这份生意是可以做得长远的,我们做得好,赚来钱便可养老。”战争期间物价飞涨的规律,她可是在赣州之战那一回深切直观地体验到了。

    丁香听了,表情也动了一下,这一次爆炸惨案,碎弹片在她左脸颊上划了一道一寸长的伤口,虽然不很深,但是总看得出来,而且她年纪也渐渐大了,做这一行也着实吃力,只要有机会,也想着改业。

    不过丁香并不是个听风就是雨的,想了一下,说道:“若是那样说,倒确实能发一笔国难财,只不过这仗真的能打得持久么?倘若过了几天就停了下来,米粮卖不出价钱,还不是没意思?况且我也没有那个本钱囤一堆东西在这里,我看你们也谨慎一点的好。”

    戴凤:我听着你这话怎么这么不是味儿啊?虽然倒也是没说什么离谱的。

    余若荻斩钉截铁地说:“根据我的推断,定然是长期战争。”

    丁香转头望着谢芳仪,谢芳仪则是有些迟疑地说:“昨天去郭先生那里,听说了他去申商俱乐部,和人家一起讨论后面的局势,有一位经济学博士叫做马寅初的,说是战事不会拖长,现在买了太多东西,将来会后悔,这位马博士乃是留学美国的,我也曾经听说过他,名望是十分高的,所以他的意见也值得在意。只是秋秋坚持认为,一定会打好久,北平那边已经是归了日本,现在又在打上海,上海若是丢了,很快就可以打到南京,国民政府倘若不想亡国,就要坚持下去,况且今年年初的时候,蒋百里将军出版了一本,她听人谈起过,里面说要四处开花,节节抵抗,中国这么大的地方,拖也把日本人拖死,我便觉得,也是有道理的吧?”

    戴凤在一旁挠着头,说:“都是很有名望的人,两面争执不下,让人也不知该听谁的是。”

    余若荻笑道:“当然是听蒋百里将军的,那马寅初博士可是有趣得很,从美国回来的,结果找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当小妾,可怜那女孩还读过新式的小学,也不知怎么就没有继续读书,早早给人当了妾。而且这位马博士,我听说是倡导人口学的,可是他自己的两个妻子却一共生了七八个孩子,这便是心口不一,这样的人说的话怎么可信?”

    戴凤顿时点了点头:“这样一说,果然还是蒋将军讲的有理。”

    丁香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

    谢芳仪看了妹妹一眼:“虽然我以为人品与学问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不过确实也是有可能一直打下去的。”

    余若荻一笑:“你也不必急着决定,你的伤在这里总要再住上十天半个月,这段日子便慢慢地想,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那三人离开之后,丁香躺在床上,一颗心不住地翻腾,她其实着实疲倦得很,虽然已经过去了七八天,然而即使是现在,每当闭上眼睛,那仿佛就在自己耳边炸裂开来的爆炸声仍然如此清晰,就像刚刚发生过的一样,身体上那种受到重击的感觉也格外鲜明,当时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就扑倒了谢芳仪,可能是自己想偿还那一次救命的人情吧,不过有的时候回忆起来,又似乎只是爆炸的力量将自己推到她的身上,到底是为了什么会用身体覆盖了她,如今丁香自己也分辨不清。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这样,那么没有必要太过认真了,这些天养伤的日子,自己过得也是不错,不过那两姐妹和自己说起联手做生意的事情,倒是让丁香颇有些意外,世人对于自己这班人,向来是轻蔑的,也不认为有什么信义可言,都道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自己倒是也不觉得那些人说得有什么不对,本来么,操的是皮肉行卖笑的生意,还要自己讲什么“侠义风尘”吗?原来这仁义道德,都是在妓女班子里面讲的┓(?′?`?)┏

    然而纵然是为了报答吧,谢芳仪与余若荻居然提出来要与自己联手倒卖物资,这也实在是很信任自己了,她们就不担心自己卷了东西跑掉吗?虽然是几年的邻居,相识也算是比较久,然而居然能够相信自己,也是大大的出乎意外。

    丁香翻了个身,从余若荻勾勒出的前景来看,答应了她对自己是很有利的,虽然姐妹们平日里说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然而倘若能有一个长远优厚的饭碗,自然还是愿意干的,自己是见过饥荒时候米价腾贵的,若是这场战争长久地打下去,自己与她们在租界里倒卖粮食,倒真的是一条出路,炮火连天之中的米行老板——当然是合伙人之一——那是多么体面的事情,那些从前买了自己的身子只当玩意儿的家伙,这种时候面对自己,声气也要低下来了吧?

    钱当然是很重要的,不过这种扬眉吐气的畅快,可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任他们怎么说自己,小人得志也好,什么什么也好,自己一定要当一次米店的老板,哪怕只有一天也是好的。

    十月中旬的时候,丁香从医院里出来,谢芳仪姐妹两个自然不会再让她回难民住地,直接就让她住进家里来,与谢芳仪和景心一起住在卧室里,好在床还足够大,至此这一楼一底外加一间小阁楼的房屋,就住了六个人。幸好这个时候晚稻已经收割,冬小麦也种了下去,余若荻每天只是料理一下动物,早晚偷一点闲时间,倒还忙得过来。

    这一天晚上,戴凤拿了一件衣服,对丁香说道:“丁香啊,来,你看看我是怎么补这件衣服的,这里破了一个口子,就将这个小布块垫在上面,然后这样缝线。”

    丁香歪靠在桌子上,撇了撇嘴,道:“罢了,大姐,你看哪个街边的女人是穿着补丁衣服的?今后真的发了财,我也不用补衣服,衣服破了,换一件新的就是了,学这个有什么用?”

    戴凤眼神有些发直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说道:“纵然是这样吧,一件好好的衫子,纽襻脱落了也不缝么?直接一件衣服就丢了?”

    丁香咯咯地笑着说:“那怎么成呢?我如今是也想着攒钱的,在那是非场上这么多年,到如今也好该安身立命,不会再那样大手大脚,不过缝补衣服之类,不是还有大姐你吗?我晓得大姐最是慈爱的,断不会看着我穿掉了纽襻裂了袍叉的衣服出去,有大姐在一日,我受用一日。”

    丁香的眼神不住地朝戴凤飞着,她这样的目光,连戴凤都有些禁受不住,收回视线来摇了摇头,说了一句“你又弄这种样子”,便低下头来专心补着粗布衣服。

    谢芳仪坐在一旁,手里拿着那一件藕色的长衫,收拾衣箱的时候,将这件衣服又翻了出来,衣角处有一块淡淡的痕迹,看起来有一点让人联想起台阶上的水渍。

    余若荻叹了一口气:“崭新的衫子,刚穿了几回,就污成这样,无论打了多少肥皂,总是洗不掉,大概是时间过了比较久,因此再怎样用力搓洗,也是难以完全洗去。”

    谢芳仪目光有些怔怔的:“看到这一块东西,就想到大世界门前那一天的惨状,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然而我却浑身发软,每一次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形,心中都不由得颤抖,只觉得恍若梦境一般,然而却又如此真实,可能我真的不是很勇敢吧,明明自身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一颗心却也像秋千一样,摇来荡去。”

    这便是“病魂常似秋千索”。

    余若荻微微一笑:“这种鼓舞斗志的话,听一听便罢了吧,真到了生死关头,谁能够淡然处之?”

    自己两世为人,也是活了几十年的人了,然而看到这样的现场,对心理的震动也是极大的,为了抵消那种冲击力,回来之后余若荻便在大脑中回放前世看过的恐怖片,活死人黎明之类,起初看这样的片子时,夜里也会做梦,着实刺激,然而此时才发现,比之当面目击的真实惨案,恐怖片真的已经不算什么了,用来以毒攻毒都嫌不够药量。

    戴凤看着那长衫下摆的血渍,有些为难地说:“实在是时间有点久,搓洗不掉了,我倒是听人说,用汽油可以洗,不过拿汽油洗了好像是会褪色,倘若那样,可是更无法穿出去了。”

    余若荻笑道:“还是罢了吧,如今是‘一滴汽油一滴血’,拿来开车还不够,哪有那么多放进洗衣盆里去?倘若洗完后那颜色深一块浅一块,好像斑秃一样,更没得看了。”

    戴凤将针在头发里蹭了两下,继续缝补衣服,一边缝一边继续说着:“昨儿我出去倒水,看到了隔壁胡太太,那位太太人真是不错,人穷人富,她都是一样地对待,面上总是笑微微的,是恁么一团和气,只是这两天,看着却似乎有些两样了。”

    余若荻的精神登时提了起来:“哦?阿嫂,胡太太怎么了?”

    戴凤迟疑了一下,说道:“按理来讲,我不该说她的,背后讲论人家的是非终究是不太好,只是实在有些担忧。胡太太这两天,虽然对着人仍然是带着笑,然而那笑容总觉得不是很自在的样子,要说她也是个从容涵养的,等闲看不出心中有事,只是我这么多年见的事情多了,多少也晓得看人的脸色,见了她一回,来家细细的想,总是感觉仿佛那笑容里带了一些苦情,也不知是什么事情这样为难。按理说,她的丈夫是个正经人,现在银行里面做事,中国银行哩,好大的呢,每个月几十块钱拿回来,直接给她一半作家用,也不会在外面胡天胡地,婆婆公公都是慈爱的,两家本是世交,有什么可忧愁?然而看她那样子,倒仿佛是有些心事。”

    谢芳仪蹙起了细长的眉毛:“难道是娘家的事情?”

    戴凤疑惑地说:“也没听说她娘家有什么意外,问起来说是都好。”

    丁香“嗤”地一声冷笑:“男人有哪个是老实的?尤其是那些有点身家的,表面上倒是一本正经,没了别人瞧着,在人家面前那副嘴脸哦,啧啧啧,真没觉得比我们这班人高到哪里去了。在外面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只糊弄着家里的婆娘,到头来还要说都是我们给引诱的。阿苹,你将来找男人的时候,一定要领来给香姨看看,我给你掌掌眼,你香姨别的本事倒也罢了,看男人我还不至于太走了眼。”

    崔苹本来正在一旁习字,闻言登时羞红了脸:“香姨,您说什么呢?”

    余若荻心中想着,倘若胡宝珠的丈夫何友兰这种时候还能搞出幺蛾子来,也真是个勇敢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