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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北京城下

    第九章 北京城下

    万历七年八月中旬的一天,一个青年男子站在北京城下,仰着头看着高高的城墙,高大厚重的青砖城墙虽然历经了岁月的沧桑,却仍然巍峨如同山脉,显得极为坚固,上面还有飞檐斗拱的城楼,守城军士防守的箭垛,是一个牢固的防御体系,让人一下子想到了八达岭上的长城。

    在后世,想要看到这样完整的城墙可是十分不容易的,四九年之后就拆毁了一部分城门、城墙和角楼,这一次北京城的改造因为林徽因与梁思成的文章而知名,令人十分惋惜,其实在满清灭亡之后,民国政府也拆除了一部分瓮城和皇城城墙,旧时代的北京城逐渐改变了面目,这世间本来也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吧。

    男子感慨了一会儿,迈开步子,融合在人流里,成为千百个进出北京城谋生活的人之一,与其她人一起走进了城门。

    这个人在北京城中好奇地转了一阵,大概熟悉了一下环境,然后就在一条深巷之中找了一家小小的旅店住了下来。

    住店第一件事是要登记,这一点与二十一世纪是一样的,这个新来者提着毛笔在客人簿子上先写了一个“梅”字,然后微微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写后面的名字:咏雪。

    客栈掌柜接过簿子,看着上面新住客的姓名,又抬起头来看看这人的脸,不由得暗自啧啧了两声,这年轻人长得真的是不错啊,清秀得很哦,连这名字都秀气,又正当青春年少的好时候,下巴颏上都没有一根杂毛,十分光洁,真有点“男生女相”,据算命先生说,这样的人都是富贵命,一生都会很顺遂的。

    其实这也是很容易明白的事情,即使不推算命理,一个如此漂亮的男子,自然是招人喜欢的,看这举手投足也斯文稳重,这样的人无论是在商行做伙计,还是在官府当小吏,都容易受人青睐的,当然不会吃亏,还有些好处可拿,有这样的相貌秉性,当然不会困顿很久的。

    黄佩雯并不知道中年掌柜的心理活动,她领了客房的牌子,就背着包袱向楼上走去,上楼梯的时候,她的目光有些幽深,成功脱离辛家之后,自己如今自然不再是梅香,然而在十六世纪的时空,自己也回不到黄佩雯,于是她就默默地把自己名字改成了“梅咏雪”。

    她前世有一阵曾经沉迷武侠,古龙的里,其她人物大部分都已经忘却,只有梅吟雪这个形象深深记在心中,其实具体故事情节也已经模糊,只记得这是一个很有性格的人,她还记得里关于梅吟雪有几句诗,“百鸟俱往朝丹凤,孔雀独自开彩屏。雪地吟梅彩屏开,孔雀妃子血已冷。”全诗记不清了,这四句则是印象深刻,要说她这一次虽然万幸逃脱,然而那一颗心也是拔凉拔凉的,刚刚回归空间的前两天,对于人世真的是有一种冷笑的态度,看什么都不顺眼,差一点就要愤世嫉俗了。

    在客房里坐了一会儿,梅咏雪忽然想到,今天是八月十五,自己居然在中秋节的这一天到达了京城,也算是一种很有趣的巧合。

    梅咏雪从包袱里拿出野菜兔肉馅饼,这饼圆圆的,看上去好像此时东方天空刚刚升起的那一轮惨白的月亮,今天自己是来不及做月饼了,就吃这样的圆馅饼也是不错的。

    虽然馅饼是冷的,不过好在茶壶里的茶水是热的,梅咏雪配着热茶咀嚼着馅饼,眼神飘向窗外,月亮渐渐升高了,光线也愈发明亮起来,看起来不再是那种病态苍白的颜色,让人想到了病人的脸,如今的月亮看上去有些晶莹皎然的味道,或许是因为自己终于顺利来到北京,因此心情比较愉快的情况下,这月色便也显得有了诗情画意吧。

    事实上如今梅咏雪还有一种恍如梦境的感觉,虽然一直想要摆脱奴婢这种危险身份,然而她万料不到事情居然以这样的方式解决,本来她设想的方式是十分和平的,采取赎买政策,用金钱物资来换取自由,哪知道情势竟然将自己逼到必须采取激烈行动的程度,而且其实平心而论,逃亡已经是十分和缓的了,毕竟因为自己有空间,就没有发展到暴力对抗,否则梅咏雪真的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从金坛县离开后,一路步行来到了京城,这也是出乎她意料的,本来梅咏雪理想的居住地是南京或者苏杭二州,虽然她前世是北方人,可是今生毕竟在江南居住了十年,对于这边精细的生活方式颇为习惯的了,而且也要考虑将来满清入侵的问题,虽然最后的结局是满族取代了大明,自己也没有那个力量改天换地,然而身在南方毕竟能够在灾难时间线上延迟一些,如果那时自己还健在,或许还能够旁观一下南明小朝廷那激烈的内斗,要说那段时间的历史也和建文朝的资料一样,凌乱分散,可靠性非常差,虽然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不同。

    梅咏雪脑子一转,忽然又想到辛月仪,辛家其余的人她毫无留恋,只是这个小姑娘,实在是让她担忧,虽然也有母亲兄长这样的至亲之人,然而梅咏雪知道辛月仪仍然是孤立无援的,自己离开之后,她会更加寂寞了吧?今天团圆节,辛月仪此时在做什么呢?与周氏和辛彦一起吃晚饭,然后在那小小的天井里仰着头赏月吗?好在因为父丧,她能够在娘家再住三年,享受骨肉团聚的天伦之乐,然而这也只是最后的宽限期了,除非是女婿突然死了……然而在目前的社会制度之下,那恐怕也是极其困难的处境。

    来到北京城的第二天,梅咏雪便加快了行动速度,她首先要做的是租赁房屋,毕竟她住的这家客栈价格虽然已经堪称低廉,然而这样按天计算的零售行业难免要比长租的批发要贵一些,既然决定在京城扎下根来,自然应该租房而居,将来再想办法买房。

    两天之后,梅咏雪就从客栈搬进了大明廉租房,她虽然一路售卖农林产品,毕竟资本仍然微薄,所以就租了一间又窄又偏的房屋,看地上的水渍,知道雨天的时候屋顶还会漏水,好在如今已经将要入冬,冬季里只是飘雪,都是不会再下雨了。

    而因为他相貌端正,又能写会算,很快连工作也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职业,在布铺当伙计站柜台,先在前台招呼客人。

    梅咏雪把这份人生之中首次自主择业的工作当真干得风生水起,或许是女性的语言能力本来就比男性要强,梅咏雪这么多年来又置身于一个需要格外小心的环境,观察能力也非常强,因此很快就熟悉了这份“推销布匹”的工作,里外都十分周到。

    五十多岁的老掌柜看着他,表情十分满意,难得这样一个几乎无可挑剔的年轻人啊,模样儿好,性情好,账本也会看,如今来到这里三个月了,半点纰漏没出过,只要他是个踏实不浮躁的,自己好好将他培养一下,将来做这店里的一根梁柱,也能分担一下自己的压力。任何时候好伙计都难找,那一天偶然之间能够招到这样一个人,如今看来也幸亏自己没有错过。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锦袍的男子玉树临风地翩翩走入店铺,手一抖,掌中的折扇“刷”地一下展开了,然而那扇面停留在距离面部不远的地方,却并没有晃动,那人这时似乎也发觉了自己的失策,“哗”地一下将扇子又收了起来。

    梅咏雪的记忆力极好,认得这人乃是南街珠子铺的少东家,叫做东方镜的,家里颇有资财,自小也是请了先生教读书的,如今年方二十八岁,正当气血旺盛的时候,相貌长得也不错,只可惜风评不是很好,不时便会出入花街柳巷,梅咏雪现在对于糟蹋妓女的人一万个厌烦,只是为了生意不得不应酬,于是便陪笑道:“东方少爷,您来了?”

    心中则说:幸好你把扇子收起来了,如今已经是十一月的天气,雪都已经下过七八场了,这种季节如果还扇扇子,估计你就要吃感冒药了,紫苏玉屏风散还算是相对好下咽的,要是寒解汤就麻烦了,生石膏知母连翘蝉蜕混一起熬,都不知成品是什么味儿了。

    东方镜笑眯眯地看着梅咏雪,说话声音轻巧之中还带着弹性,如同细丝弹簧一样:“小兄弟面生得紧,你叫做什么名字?刚搬来这条街吗?”

    梅咏雪一看他这样子,就有点头皮发麻,虽然这一世是刚刚在社会上打拼,然而前世毕竟是八年职员,有比较丰富的社会经验,而穿越来之后,出门采买的时候也会听人说起当今的奇闻,因此东方镜如今这个表现明晃晃就写了三个字在脸上:同性恋啊!

    虽然知道明朝中晚期男风非常兴盛,然而从前梅咏雪毕竟是女装示人,出门也只是买了东西就回来,没有怎样深入社会,尤其是辛正那个家风,这种事想都不要想,因此她倒也是眼里得了清净,如今可是让自己看到活的了,这人居然一根针直戳到自己眼前来。

    然而顾客问话,自己总不好不答的,于是梅咏雪就低下头来,十分客气地说:“小人梅咏雪,刚刚来到京城。”

    这时另一个客人笑着说:“梅咏雪?可是梅花的梅,歌咏的咏,白雪的雪?”

    “正是。”

    “哎呀呀好雅致的名字,白雪红梅最是绝妙的美景,梅兄弟这名字可是很有韵味啊,而且小兄弟这相貌也如同雪里梅花一样,清艳得很啊。”

    东方镜眼神里带着小钩子,飘飘忽忽直向这年轻伙计脸上钻去,旁边那人的评价确实精当,这个梅咏雪虽然齿白唇红,面色白净,然而气质之中却带了一种文雅,有一点读书人的气质(毕竟上辈子大学毕业),不是那种非常妩媚妖艳的,这就显得他颇有些与众不同,没那么腻,十分清爽秀雅的感觉。

    如今世道男风流行,不时便有比喻说某个狡童长得漂亮,就说他比女人还好看,其实眼前这个梅咏雪的一张脸如果安在女人头上,便不过是中等而已,可是他却是个男人,男人长成这个样子,就已经算是大大的美人了,这要是上了妆,不知漂亮成什么样子。

    这时那人又说:“乍一听小兄弟的名字,还以为是一位闺秀,当真妙得紧啊!”

    梅咏雪心中顿时一翻,当时光顾着品味这个名字,想着再世为人名字可以随便取了,就没想到这其中的风格问题,名字也是有性别的啊。

    东方镜是个非常伶俐的人,眼看这位小伙计面色不太对,连忙笑着转圜道:“这倒是没什么,梅雪这种事本来就不专属于女子,其实宋代还有一个人叫做黄裳的,就是衣裳的裳,人家是少傅大学士,写出来的词很不错呢。”

    梅咏雪:东方镜你果然读书不少啊,连这个都给你翻出来了,黄裳这个人我还是读武侠知道的,这人最出名的作品不是什么蝶恋花渔家傲的长短句,乃是一本,堪称中国功夫界的圣经,虽然本人并未出场,然而这条线索却贯穿了前后三部书,话说东方镜你连黄裳都知道,也是个人才啊。

    东方镜含情脉脉地对梅咏雪说:“不知小兄弟是哪里人,可曾读书?”

    梅咏雪浑身皮肉发紧:“我是南直隶出身,却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不好意思林黛玉,我借用一下你的台词。)

    东方镜的眼波愈发荡漾:“原来是江南人,江南多才子,人物天生俊秀,梅兄弟果然带了江南的水润之气,连说起话来都温软动听得很。”而且又如此谦虚,更加让人感觉可怜可爱。

    梅咏雪一看,这人越说越有问题了,再不转换话题可不行,于是她连忙张罗着布匹:“两位请看,这是新进的清水好绵,做中衣最好不过……”

    梅咏雪一副专业推销员的样子,好说歹说总算把那两位打发走了,还顺带推销了两匹布,看到那两人的影子消失在门外,梅咏雪这才悄悄地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不容易啊,没想到自己只是工作了三个月,按照后世的算法,刚刚过了试用期,就亲身经历了鲜活生动的明代职场性骚扰,而且还是基佬!要说这年代也没有什么投诉仲裁ME TOO运动之类,只能自己想办法应付了。

    想一想后世LGBT是多么激烈的抗争,可是在四百多年前的明朝,男同性恋公然在商铺里勾搭男人,完全没有“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畏缩,这种性观念的开放真是让人有点瞠目结舌,莫非社会文化也是如同服装时尚,总是风水轮流转,各种风尚周而复始地折腾?

    看到梅咏雪如临大敌地将那两个人送走,老掌柜张德懋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暗自点点头。虽然如今这世道,男风与女道并驾齐驱,然而自己是一个比较老派的人,总是觉得这种事情不是很好,若是单纯的你情我愿倒也罢了,然而门子小唱之类往往涉及到金钱,正所谓“近日南风盛,少年不害羞。见钱解裤带,忍痛几回头”,贪图赚这样的快钱,弄到心性轻浮,没有踏实肯干的精神,也没有长远的谋划,这样的人纵然年轻的时候靠着颜色能够得个丰衣足食,然而年纪大些,尤其是长出胡子、喉结明显之后,可就麻烦得很了,到那时既不能吃有钱男人的饭,自己又没有一技之长,而且习于游堕,不耐烦士农工商这些枯燥无趣的活计,要怎样过日子可就难说了。

    自己虽然看重梅小子,然而之前却也为他担心,就怕这漂亮小伙儿在这方面一时失足,年轻人贪图安逸享乐,一旦落了水,再上岸可是不易,如今见他对着那些人如同防着毒虫,避之唯恐不及,显然是绝没有图便宜走捷径的心,张德懋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看向梅咏雪的眼神也更加欣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