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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流绪

    第六十三章

    此处看台上搭架了一排连帐,便是重明谷弟子出关义诊时常用的款制,篷布遮光避热,并开有透气通风的网眼窗,里间设七八张简易憩榻,以垂帘相隔,冰柜药箱里还存放着各类调配伤药、沸煮过的绷带纱布、馏酒夹板等等急救用品,正是这次武林大会的医疗休息处。

    现下上午的比试已经过半,到这一场之前都没有出现伤重到需要躺在连帐里的,大多是涂了跌打膏敷个冰袋便各回了各自原先所在地。但被寨方清儿的蝶雾迷晕的几人抬来看台前的躺椅里,由她亲手扒拉开眼皮点了几滴药水,不过百来息后也都转醒了,个个却跟喝高了似的口齿不清眼神迷离走路都打飘,寨方清儿双手一摊道是余毒会由内力自然化解,她第一次中招时半盏茶功夫恢复正常,来接同门的各派子弟没脸承认自家不行,只能忍气吞声地将人抬回去了。

    连帐里空空荡荡,秦沧翎掀过几重垂帘进了最西面的隔间,便见谢阑独自斜坐,镀银的掐丝珐琅四足冷鉴内堆叠的冰块寒气凛冽,另有一座白玉兽面出戟双耳鼎,幽幽溢散丝缕淡香。

    为私密性考虑,连帐所开的网眼窗皆以江南的藕丝半面纱掩障,此处从内朝外能俯瞰擂台,全场尽收眼底,可谓视野绝佳;若由外往内却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是以不过错眼之前但见少年还立于赛场中央,山谷中喝彩呼嚷声震耳欲聋,他只是低头略微挪动下身子想要挨窗更近些,秦沧翎却倏忽不见踪影,正在不住张望,少年竟然已经回来了。

    “阿翎!”欢喜地站起身,秦沧翎却是先一步冲上前,谢阑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拥了个满怀,随即只觉身子腾空,回过神时已经被秦沧翎重新抱回了榻上。

    将人安置妥当,秦沧翎环视隔间一圈,只道:“伊锡努赤人呢?”

    “在外边,”谢阑见他这般紧张,脸上没有丝毫获胜的高兴,不由笑道,“这窗口不够敞阔,两个人看还是挤了些,伊锡努赤便出去了,再说阿英还守着呢,谁会没事儿进这帐子。”

    少年有些不以为然,谢阑拉过他的右手细细查看,见秦沧翎无论是指节还是掌心皆完好无伤,仅仅些许冲击留下的泛红,回想寨方清儿那柄弯刀脱手后在擂场坚石台面上擦割出的可怖划痕,禁不住心有余悸。

    抬头见他依然气鼓鼓的,知晓自己原可以戴了幂篱去看台上观赛,一道为少年助威加油,现下却只能做贼似的掩藏行迹。亏得谢阑本也喜静随安,留在阴凉的帐中倒乐得清闲自在,委屈了他为陪自己,除了伊锡努赤外的任何朋友同门都不曾碰面,直到上场前许多人甚至以为他根本没有来此次武林大会。

    这几天过去,生辰那日的不祥之兆未再出现,秦沧翎绷支的心弦好容易稍稍松弛,但今儿清晨从钟吾的客栈醒来开始便是眼皮直跳,他稳住神没说什么,却提前带着全脸全身遮得严实不露的谢阑最早一批来到场地,安置在重明谷这提前搭好的连帐里。

    是以本不在官方随行名单中的谢黎突然出现,倒没让少年过多意外,然而秦沧翎怕再出差池,一直守在谢阑身边,可上午下午的两场比试时总得离开,虽然陆英就在连帐外边,但依然觉得不放心,复又唤来了伊锡努赤让他陪伴谢阑。

    回来见伊锡努赤消失,着实让他生出几分恼意,可心底也知道自己有些太神经质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且这帐子外那么多重明谷子弟,倘若真出什么事儿自己也能眨眼间赶回来,只好独自发闷气。

    舒展五指,同秦沧翎双手相扣,另一手替他将鬓边的碎发抿到耳后,倾身伏在少年肩头,耳语道:“当时我见好几个其他组的选手都倒下了,还有些紧张,且是白白瞎操心,我们阿翎真厉害。”

    吐息拂过耳廓,霎时脖颈这边都泛红一大片,秦沧翎整个人僵直了,还强撑着撇过脸去,哼道:“有什么可紧张的,我不是都说了没问题吗。”

    知道他脾性便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现下应是消气了,谢阑只是笑道:“你要不还是去外边走走?你的那些朋友们都在寻你呢,我就待在这儿,等上午的场次结束了,你再回来同我一道用午膳就行……”

    “不,”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少年猝然打断:“我就在这儿陪着。”

    思索了一会儿,秦沧翎道:“本来想着中午就送阑哥哥你回客栈去,但陆大哥和我下午都还有比试,师尊和爹娘也抽不开身,还是待在你身边我放心些。至于明后天,我会先打听清楚情况,到时候再具体安排,不过陆大哥今天下午以后应该就不会再参赛了,我不在时他会照顾着阑哥哥你的。”

    谢阑不置可否,只是轻轻靠上少年肩头:“都听你安排。”

    俩人又依偎着说了会儿话,秦沧翎偏过头,望着那颤颤的睫毛,今儿的谢阑一身蒹葭暗纹的轻薄单衫,鸦羽长发以素雅的白玉簪简单绾了。

    这几天也是行舟奔波,却再没了四月初下江南那时的难受不适,许是心绪舒展,又挨过了怀孕早期反应最艰难的时日,先前的苍白憔悴消失,瓷白细润的面庞透出薄薄血色,唇瓣软红润泽,淡淡的好似玫瑰掐出的花汁印在宣薄的纸上,一双盈转的眸子流露生机。

    突然忆起刚刚回琼萼山庄的那几天,长辈们方才知晓了二人关系,相处时父母不时偷偷打量,但见自家儿子日日一派神完气顺的餍足模样,反观谢阑却是睑下青黑,神情萎靡,偏那双眼睛天然湿润氤氲,含情脉脉,颇显几分媚态风情;再瞧见谢阑肩颈上的痕迹,自然再难自欺欺人是蚊虫叮咬的,甚至有一两次沈寸心相信锁骨上的应该是牙印,加之无生阴摄蛊使得谢阑生得绝佳炉鼎体质,秦庭光很严肃地将秦沧翎叫去谈话,道是采补有伤天和,便是双修也要过了这段特殊时期,臊得少年急赤白脸地解释好半天。

    回想道此处难堪羞恼又是阵阵涌起,好在谢阑心情很好,便是再不愿相见的人出现,看上去也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兴致,拉着秦沧翎不住地发问,对一切都颇好奇,少年只得转回思路,耐心细致地为他讲解答惑。

    很快便是伊锡努赤的场次,虽过程颇为惊险,但好歹最后赢过了青城长生观的第七代弟子樵问渔。比试一结束,伊锡努赤便忙不迭地回帐子来,却见二人腻歪亲热的模样,脸酸得直如吃了两筐不熟的杨梅子,又忙不迭退了出去。

    说说笑笑,时间倒是不知不觉到了晌午,宣读了参加下一轮混战比试的六十四人名单后,便是中场颇为宽裕的休息时间,主台上摆了筵席,其余来客或是结伴回钟吾城的大小食肆用饭,或是早就叫了各大酒家的外送到驹空谷里,再不济也带了干粮肉脯将就一顿。

    秦沧翎估摸着差不多了,准备着出连帐去取订好的外送,谁料帘子突地被掀开,蹿进来的却是嬉皮笑脸的年抚生:“可让我逮着了!我就知道你在这儿!还想瞒得住我……”说着便提着两个大食盒要往里面挤,探头一眼便见榻上的谢阑,登时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被少年夺过了提梁踹了出去。

    跟在后面一脸无奈的陆英先他一步跨进了隔间里,帮忙摆盘上桌,一道荷叶包蒸的糯米仔排、一道葱泼兔、一道梅菜扣肉、一道龙井虾仁、一道樱桃肉丸,另有酒糟蛏子、椒拌松花皮蛋、蜜汁苦瓜、各式卤味等冷菜,并清炒时蔬与一汤盅莼鲈羹,至于甜品小吃则留在膳后再用,年抚生跟在秦沧翎后边好说歹求,终于得了蹭饭的许可。

    饭桌上,讲述当初在洛京城的寻人经过,年抚生正式由少年介绍给了谢阑。见是秦沧翎陆英信任的朋友,谢阑感激道谢后,年抚生又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对此事一定守口如瓶,这顿顿饭吃得倒是颇融洽。

    丐帮的消息最是灵通,年抚生又是个自来熟的大咧咧性子,讲起近来的江湖故事来眉飞色舞,复杂繁琐的人物关系和前因后果经由他那张利索的嘴皮子简直如评书相声般,逗得谢阑笑个不住。

    聊得开心,秦沧翎不经意间瞥向窗外,远远望见主台上,一慕氏子弟同慕三当家低语了几句以后,慕三当家面色似是有变动,须臾起身向席上众人赔礼,随即换了一位挽了出嫁之人发髻的年约二十七八风韵少妇落座。

    秦沧翎转过了头,道:“慕家二小姐都来了,怎么不见慕缺月大哥?”

    年抚生哂笑道:“还不是因着慕家大老爷不允他露面呗,什么错处都是他的,等武林大会结束,我再带你去找他好了。”

    少年望了望谢阑,想想还是道:“算了,等武林大会一结束,我还有事儿,下次罢。”

    陆英询问情况,年抚生便绘声绘色讲了一出家庭的宅斗伦理的话本,末了感慨慕缺月的不易,谁知一直听着的谢阑突地开口,道是这般的宅斗不够看的,随即讲了一段永安侯府为分家之前四房和五房当年为了送女入宫名额的宅斗故事,堪称精彩纷呈,三十六计用上了一大半,听得年抚生目瞪口呆,不住追问。

    谢阑同年抚生聊得开心,秦沧翎和陆英对视一眼,却是察觉出了不对劲,目光锁定在那冰冻烧琉璃厚盏上,里面盛着的看似是清水,少年不动声色地提过了那只圆镟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清纯如泉水的液体入口津甜沁凉,但入喉后隐隐回甘一丝酒味,竟是那唤作“错认水”的荸荠清酒,几乎没有度数,且谢阑不喝酒,自然一时没有尝出,但显然现在有些醉意了,才会如此健谈,往日从来不会提及的侯府相关都讲了出来。

    年抚生自然不知道,只觉谢阑言行落落大方,相谈甚欢,一顿饭毕简直相见恨晚,谢阑面带微笑,眼神有些飘忽,只点头道好。

    送走了年抚生后,少年回来时,谢阑整个人已经晕晕乎乎半梦半醒了,陆英扶他躺下,秦沧翎坐到谢阑身边,道:“陆大哥,孕期能喝酒吗?”

    陆英收拾了碗碟与残羹,道:“现在已经将近四个月了,偶尔喝一些葡萄酒之类的素酒是有益的,不要酗酒就行。”

    秦沧翎取了件氅衣为他盖上,甜水儿似的薄酒,谢阑醉到现在却是不再开口,拽着少年的手,若有若无地搭在小腹上,那处已经有了略微的弧度,谢阑眨了眨湿润的眼睛,满含着温柔与缱绻地望着他,没多久就睡着了。

    下午场开赛之前,因着秦沧翎的那一轮中,有三人清醒了片刻后又昏迷过去至今还没有清醒过来,另有两人尚且走路打飘,是以此番四人混战中,有一组便少了两人,本来应该由两名慕氏的子弟暂作顶替,谢黎却是毛遂自荐,慕二当家错愕一瞬,便欣然答允,随即道是驹空谷中哪位若是愿意,亦可参加此场比试。

    场中骚动,但因着有意愿参赛的小年轻们几乎都已经报名了,且这第二场四人混战的难度比之第一场简直翻了倍,报名时都被筛下去的再上场参加岂非自取其辱,而有了一定功力的江湖人自然不愿落了身份与小辈相争,竟然一时无人响应。

    虞吉吃得有些发撑,探头看着谷里的情况,道:“这可如何是好?”

    涂山长懋有些哭笑:“若实在没有人,那还是就按先前所说的让一位慕氏的子弟顶上就好。”话音未落,只见身旁的李不疑脱下了外袍,露出了底下缁黑的无袖坎肩,臂上缠着绷带,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少年便在安骞的尖叫声中,纵身从近百丈高的明珠亭中一跃而出,落在了比试的擂场之上——

    主台中的朝廷来人在烟尘散去看清了来人,皆是面色变换,孟公公更是惊呼出声:“寿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