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三十岁

    三十岁那年，我们组的成果经过重重阻碍最终通过了审批。我们做的不是简单地装一个机械义肢，而是将人变成彻底的机器人，你将失去大部分的生命特征，与此同时获得另一种意义上的长生。这是将死之人的福音，同样也是我的，人体实验成功的时候我热血沸腾，我甚至上前去跟那个茫然的幸运儿握了握手。

    我的同事在采访中夸赞我如何的兢兢业业、废寝忘食，我听来十分愧疚，实际上我吃得好也睡得香。这十年间，每天一到饭点凯因就把我揪出去吃饭，除非他自己也忙不过来，而我第一次在实验室通宵达旦后，凯因告诉我，没有我在他整晚都没能睡着，此后我再怎么晚也要回去陪他睡一会儿。

    凯因天天来找我，以至于他跟我这儿的人都混熟了，我的一些同事相比于我反而对他更亲近。凯因就是这样，他总是人群的中心，他们都爱他，甚至爱他的神经质。二十六岁后他开始负责主持基地的学术交流会，他恰到好处的吊儿郎当的态度居然让枯燥交流会热络起来，我再次见识了他的受欢迎程度。

    我有点想不通他为什么要选择和我结婚，并且费心维持一成不变的婚姻，我们永远不会有结果，我们的生殖细胞不可能配对，而且这十年我时常觉得他不再需要我，因为他毫无预兆地变得非常正常，我是说，他不再伤害自己，也不再逼我伤害他，他每天过得充实又健康，仿佛和那个十四岁在厨房拿剔骨刀自残的男孩毫无关联，只留我一个人依旧恍惑。

    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过得开心，如前所述，我每天好吃好睡，为了理想生活的感觉还真不赖。十年的时间一晃而过，我梦想成真，这项技术被严格管控，前辈帮我申请到了特许，我盯着我的电子许可，把上面的字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我飞奔回家，我把这个好消息第一个告诉凯因。

    我赶到家的时候凯因正在摆弄他的盆栽，我告诉他我有个天大的好消息，他放下被他折腾得半死不活的可怜生灵，既无奈又温柔地看着我，对我笑笑。

    我迫不及待地向他展示我的电子许可，我语无伦次地向他倾吐我对未来的向往，三十年过去了，我终于可以摆脱我累赘的肉体，我他妈的要破茧重生，从此以后世上再也不会有什么事让我烦恼。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半天才注意到凯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冷冷的看着我，我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怎么了，凯因？”我茫然道。

    凯因垂下眼睛，沉默片刻，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后再次看向我。

    “那以后你还会爱我吗？”

    我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两之间从未提过“爱”字，我以为凯因对爱情不屑一顾，因为这个电影爱好者一向对爱情片嗤之以鼻，而我，我一直以为我对凯因抱有深厚的友情，我珍惜他的生命，迷恋他的体温，我觉得他拉屎也挺可爱，他带给我短暂的激情和长久的安宁……

    我傻了，我发现我可能真的很爱他。

    凯因他和我不一样，既然如此他从十七岁开始就清清楚楚，他从不说破，一步一步引导我走到现在。可所谓的感情不过是激素分泌，我既然要抛下肉体，哪还能留下什么爱情？这个当然用不着我告诉他。

    我想起我每次对我的理想大谈特谈，凯因总要扫我的兴，我现在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从不祝福我，他希望我失败，而我现在成功了，他想要我放弃这个机会。

    我浑身发冷，仿佛被抽干了血液。我看着凯因，内心翻起惊涛骇浪，他明知道我全凭期待活到现在，如果我真的为了他放弃这一切，我不敢肯定我会不会恨他。

    “你觉得你很委屈吗？”凯因说，“那我呢？我看起来很轻松是吗？”

    “因为你我他妈的前功尽弃！你知道为什么你不在的晚上我睡不着吗？一到晚上我就想到死亡，我恐惧得浑身发抖，我他妈的还不如十四岁的时候坚强！你让我无法面对死亡，我该怎么办？你现在告诉我啊，你说你要完成那个改造，我立刻自杀！”

    我被他吓了一跳：“你疯了吗？”

    “你才疯了！”凯因一脚踹飞了他精心照料的盆栽，陶瓷花盆哗啦啦碎了一地，“把自己变成机器人？亏你他妈的想得出来！那还算活着吗？还不如跟老子殉情算了！”

    “你冷静点，凯因。”

    “你让我怎么冷静？”凯因吼道。

    我让凯因冷静，其实我自己大脑也一片空白，我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凯因大口喘着气，我感受到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我轻轻抚摸他的背，好一会儿他平静下来，缓缓回抱住我。

    “对不起，凯因。”我说，“是我的错，我没考虑你。”

    凯因把脸埋进我的肩膀，闷闷地说：“我不想听你道歉。”

    “我不做了，”我不知道怎么就说出了口，越说越觉得就该这样，“我放弃这个机会，你才是最重要的，真的。”

    凯因在我怀里微微颤抖，我怀疑他哭了，他小声说：“你说得倒是好听，等你改造完你他妈的就不在乎我了。”

    “我现在在乎你，所以我不会去改造的。”我就这么做完了决定，放松下来，我突然想和凯因结婚，然后我想起来我们早就结婚了，真好，我说，“我爱你，凯因。”

    凯因哼了一声，他抓住我的领子吻我，我们在沙发上缠绵，平静且从容，我们用不着猴急，因为我们早已融为一体。

    做完以后没温存多久，凯因就跳起来，去收拾他的盆栽。我可不敢让他碰陶瓷碎片，只好爬起来帮忙，折腾了半天，他终于把植物安置进新花盆里。我百思不得其解，问他养这么丑的草干什么。

    “不懂就别瞎说，”凯因说，“这是文心兰，等开花了美死你。”

    我在凯因脸颊上亲一口，转身去穿好了衣服，我打算去见前辈一面，他好不容易帮我弄到的特许要被我浪费了，我得跟他道个歉，我刚到门口凯因就喊住我。

    “站住。”他说，“你去哪？”

    “我去见亚伦前辈。”

    “不许去。”

    “什么？”我愣住。

    “有什么事就连线，”凯因说，“在你的特许过期之前，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我感觉他有点神经过敏，不过我也认了，我回到他身边，他牵住我的手，问我：“看电影吗？”

    我想到凯因十四岁就会牵我的手，问我看不看电影，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还真的一点没变，也可以说毫无长进。

    我们回到了平静的生活中。

    这个世界并不平静，外面充满了风暴，大部分人苦于战争和饥饿，死亡的阴影笼罩各处。

    我和凯因依偎在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角落，注定带着我们的死亡崇拜，像狗一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