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
“哥哥,哥哥我的作业不会写,教教我。” 曲郁生心头一震,这时孩子从背后抱住他的脖子,毛茸茸的脑袋一拱一拱,语气满是好奇:“哥哥看的是……钢琴谱吗?为什么要在它后面写字呢?” 他迅速起身,那张密密麻麻写满东西的琴谱在孩子面前一晃,随后就被粗鲁地捏入拳头。曲郁生喘着气,失控的叱责因为恼怒显得格外冷厉:“我说过多少次了,进谁的房间都要记得敲门,基本的礼貌你怎么就是学不会!” 曲铭澈当即被他吼懵,委屈在喉咙打着旋,几乎哽咽了:“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我下次一定会敲门的,哥哥对不起,不要生气了……” “哥哥……” 他嚎啕大哭,凄惨的哭声很快引来了急急忙忙跑上楼的姨母。她柔声安慰孩子,边哄边把他抱起来。曲铭澈不愿走,趴在姨母的肩膀,在门彻底关紧之前使劲看向对面的哥哥。 旧时的记忆逐渐淡化,当年记载秘密的琴谱如今早已伴随某场骇人的火灾付之一炬。若让曲郁生描述那年那日的细节,他只记住弟弟小狗般的眼神,很亮,很刺目,斑驳泪水从中淌流,闪着清亮而孤寂的光。 曲郁生摘下眼镜,捻着那支银灰色的框子别到衣领。 眼镜是去年配的,度数不深,他只有开车和伏案工作的时候会戴,其他时候就搁在房间抽屉,挨近舒马曲坦和卡马西平。他偏头痛,一痛就容易想以前的事。 那些年……曲铭澈的腿还没出问题的时候,他对弟弟太不好了。简直就是畜生。 他用力揉着鼻梁,直到情绪镇静了,才像往常一样拧开小洋楼阖紧的大门。 那时曲铭澈在客厅,抱着那本薄薄的Kindle,不知在看什么。见到哥哥从外面踏进来,他惊悒地睁大眼睛,忙把膝头的毯子弄下一点,遮住底下两只没穿袜子的脚。 曲郁生看着他通红的脸,想到小时候。 那时曲铭澈是很健康的小孩,爱跑,爱玩闹。他不喜欢在家穿鞋,袜子也不套,哪怕冬天也光脚在楼梯上上下下,也不怕南方湿冷的空气冻着自己。曲郁生看不惯弟弟如此,只要碰见曲铭澈光脚,他就会训斥他,捉着弟弟的脚踝给他套袜子。 小孩被他吓了几回,到后来曲铭澈撞见哥哥,哪怕曲郁生只是冷着张脸什么都不说,他都会条件反射蹲下身,捉着两只光溜溜的脚趾,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曲铭澈瘫痪后,他变得安静,懂事。他的腿部再也没有感受冷暖的知觉,哪怕会提醒自己套袜子的哥哥,也去了远在他乡的外地读书。他似乎逐渐遗忘了这个习惯,直到今天,和哥哥住在同一屋檐的此时此刻,他才忽然想起似的,小时候两人共同的记忆,如泉涌般奔流而出。 曲郁生没说什么,他还是在避着他们的曾经:“还没吃饭吧,去收拾一下,我带你去外面吃。” 曲铭澈听话地去房间拿袜子和运动鞋,轮椅经过他的时候,曲郁生看到对方耳尖没有褪掉的粉红。 像盛开的洋桔梗。 他把围巾递给弟弟,曲铭澈没接,还在弯腰系鞋带,纯白的袜子过踝,包住孩子形状秀颀的脚趾。曲郁生展开围巾,在弟弟抬头的时候绕过他的颈子,替他戴好。 弟弟没拒绝,却也不是那么自在。曲郁生发现,当他们的物理距离近到一定限度,曲铭澈就会变得紧张。比如之前在列车上,比如现在。 这时门铃响了。 是住这附近的邱婶。她给曲郁生送来一袋鲜花饼,说是从云南带来的,执意要他尝尝。两人在门口寒暄两句,邱婶说自家老头子最近腰骨痛,想让曲郁生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没问题。” 曲铭澈见哥哥对自己抱歉地一笑,转身从房间提出一个大药箱,跟着邱婶出去了。 等了大概半小时,曲郁生回来了。曲铭澈放下器,摸到轮椅的操控杆,准备跟哥哥出门。 门铃又响了,这次是对街的陈叔,说自家小孩骑单车崴到脚了,不知道严不严重,想让曲郁生看看是否要去医院拍片子。 “没问题。” 曲铭澈见哥哥把刚放好的药箱又提出来,跟着陈叔出去了。 如此反复多次,时间不知不觉指向八点。曲铭澈听从哥哥的话,自己去做饭吃。他给一直忙碌没来得及吃东西的哥哥留了足够的饭菜,随时可以送到微波炉再热一圈。 回来的曲郁生看见桌上弟弟给自己做的晚饭,心生歉意:“我也不知道今天那么忙,只能改天带你出去玩了。” “没事。”曲铭澈重复了几遍,呢喃的声音还是那么轻微。 太乖了。 内心歉疚的同时,曲郁生对弟弟的反应莫名肝火大动。在他眼里,善解人意,彬彬有礼,意味着生疏,意味着难以靠近。 只因他自己就是如此。对待他人,他也同样客气、友善,邻居朋友有什么小病小伤找他诊断,他会尽最大的努力和耐心给他们提供援助。但只是仅此而已,再多的联系,他不会尝试去建立,他的礼貌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远和漠然。 可不想某天,最亲的弟弟也对自己这么疏离。他对别人做的,回应的,统统反噬到自己身上。 “哥哥。” 小心翼翼的呼唤让他瞬间回神,怒火偃息了,但另一种更复杂、更难以置信的情绪,如狂风暴雨席卷,几乎摧毁他极力扼守的理性。 “哥哥,”曲铭澈毫不知情,再度叫了一声,嘴唇泛着鲜艳的湿红,像雨水洗过的嫩桃,“菜都重新热好了,现在快吃吧。” 他默默拿起碗筷,期间本想遏制自己,但目光还是忍不住往弟弟身上瞥。 曲铭澈似乎又抱起了他的Kindle,可能在看英语,他的眉头略微皱起,围巾不经意滑至胸口,露出颈子的一条纤细的红绳。 吃完了,曲郁生去洗碗。曲铭澈在门口探探脑袋,想帮忙的样子。他冲掉手心的泡沫,说:“去洗澡吧,我扶你进去。” 只是帮忙扶着,让对方顺利坐到浴室的小凳子,这种程度,曲铭澈不至于闹别扭。曲郁生临走前,把浴室的门虚虚掩上,没关紧。 曲铭澈洗得很快,大概只是脱了衣服,打好沐浴乳再用热水淋一遍就罢。曲郁生比他更先一步洗完了碗筷,坐在客厅的沙发,翻着一篇格林–巴利综合征的综述,边做笔记。 “我去写作业了。”知道哥哥在工作,曲铭澈轻声告知了一句,默默关上房门。 凌晨一点半。 他揉揉发疼的太阳穴,阖上笔记去洗澡。 浴室没有窗,抽风机的开关设在门边,曲铭澈洗澡的时候大概是够不到它,沐浴乳的香味散不出去,若有若无地在浴室残存。曲郁生仿佛寻觅波斯人财宝的马其顿人,在堆了换洗衣物的衣篓急切挑拣翻找,执拗到痴狂。 “澈澈。” 他一遍又一遍呢喃这个被他刻意摒弃多年的称呼,最终从衣篓翻出一件毫不起眼的灰色内裤。 男性用的。 那时看到的浅绿,真的只是他痴心妄想的错觉吗。 他缓缓捏紧那片布料,直到这场腌臜又荒唐的举动宣告平息后,他打开水龙头,用流动的温水冲洗来自心底的疲乏与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