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好梦容易醒
家里电话线拔了两天,梁玉成一直忘记接上。杨彬忙起来,也已经两天没回家,像另一条断了的线。他或许真的在忙,或许梁玉成问他为什么还没死,他正躲开认真思考这问题。短暂分别成了他们这对同居旧情人间找回喘息空间的唯一救命稻草。梁玉成如何先不论,至少杨彬这溺水者是真心地攀附这根稻草,做梦似的指望它搭自己漂回已不存在的温馨世界。 待在家里,没有电话,不开电视,也没订报,不招待朋友和邻居。要联系上社会只有这么几条路,无路可走时,这间屋就成了星球上一座切割开的小小孤岛。孤岛上梁玉成不用再做人,他睡够了就去逗野猫,四只眼睛互相看地在太阳下发呆,活成另一只野生动物。 不过他也总要做回人的,晚上他拎起外套和吉他盒子去酒吧,重披上人皮。 在驻唱这件事上,梁玉成既不觉得自己有天赋,也不自诩兢兢业业。他在音乐方面唯一幸运在于遇到酒流老板,雇他就当雇了个一月里只有十天能收到的走音电台,既不对他做要求、抱希望,也没让他收拾收拾滚。反正梁玉成唱歌好似念经,从来不是酒吧的音乐台柱,老板看中的是老天爷补偿他那一张脸,他驻唱时间随心所欲,反而能招惹些许男男女女食色顾客夜夜来打听,另一种的不可或缺。 如此这般,即使他敷衍工作到唱两首就下台喝酒,老板也不过问他。相熟以后,还愿意帮他说些瞎话。比如这晚,梁玉成到店里只赖在吧台边白喝酒,坐在灯光外沿,乍一眼难看见。又有女人到吧台边了,问老板:“阿成今晚来吗?梁玉成。” 老板正调酒,想起梁玉成今晚找借口说头疼脑热嗓子痛,便头也不抬地瞎说:“不在。” 梁玉成听见声了,听着耳熟,转头看,看见的也是熟人,伸只手朝老板晃:“老板,熟人来的。” 这下老板抬头了,看见梁玉成竖着两根手指对自己:“两杯啤酒,唔该。”老板问他:“头不疼了?”他摆手:“突然不疼了。”女人还知道损他:“好敷衍个借口。”老板反而习惯了,放两杯啤酒在他们面前,然后往旁边挪开,留他们两个讲话。 女人竖着手掌遮在唇边,凑近悄声问梁玉成:“老板对你咁好嘅?” “是啊,”梁玉成推过去一杯扎啤,“毕竟我很招人爱嘛。做乜来搵我啊,金小姐?” 来找他的就是金香。金香坐在吧台射灯照耀下,蓝蓝紫紫一片光,照来她像条鳞片艳丽的美女蛇。“其实冇要紧事,打你两遍电话不通,想是不是能在边度碰到你。” “噢,”梁玉成想起来了,既做解释又责怪她,“前些天接了好多电话,接起来一模一样,第一句问我想不想签公司,第二句说是金小姐拜托的,烦到我拔电话线,一直忘记接上。喂,你不是真心实意捧我做歌星吧?” “我好真心的。没想到的是你仲有骨气,推去公司不签,还来这座酒吧唱歌。”金香半开玩笑地看他,梁玉成很有自知之明地反驳:“我这不叫有骨气,叫懒神上身。” 既然没有要紧事,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梁玉成问:“点解大半夜想找我聊天?电话还打两遍。” “非要刨根问底呀,”金香和他碰了个杯,“今天接到个……老友的电话。好久冇联系了,突然听见好感慨,也很想找谁说说话。想来想去,你是最适合一个。” “对我评价这么高?”梁玉成乐了。他也确实不辜负这评价,虽然金香语焉不详,他却福至心灵猜到了:“冯颐莲啊?” 金香正在擦燃火柴,火苗窜起的时候,她眉毛也一同诧异地挑起来:“你好聪明,我确是接到阿莲电话……有四年没说过话了。自从她结婚后。” “结婚了吗?”这下该梁玉成诧异。金香手腕摇晃,熄去指尖火柴。 “你一定从不看娱记新闻。四年前她和制片厂老板结婚,再没多久就息影了。”梁玉成“哦”一声,补了这娱乐圈的重要一课,接着往下深挖八卦:“四年没联系,那今天又讲什么?” 金香夹着那支细长的薄荷烟,嘴唇张开了,以为她要回答,却把话头截住,先吸口烟。“她说……说,梦到我了。梦到我们两个刚来阜星的日子,好潦倒,好年轻。”字词和烟气一起飘出,她声音低得仿佛也在做梦,听得梁玉成的语调也不禁温柔而悄悄:“既然是她打给你,怎么不去找她?来这里和我消遣。” “她嫁咗人,又生咗两个仔,夜晚留给老公同宝宝,我用什么身份去找她?”金香叹气,这声叹息使温柔和梦都散了:“我连她婚礼也没去。” “哦……“梁玉成听来很不快的陈年旧事,但是旧事的主角不是他,他就不烦恼,满足身边人的倾诉欲,举着酒杯好奇打听:“都没睇过你同人吵架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人打听,也有人愿意讲。“明星来的,天生的大明星。” 金香手臂搭去吧台上,目光垂落到烟头上,蓝蓝紫紫一点红,轻烟飘飘。烟气飘啊散啊,没有牢靠的实体,又确实朦胧存在,和忘不掉的、总得讲出来的过去一个样。也是这样子虚无缥缈的,金香开始讲她始终怀恋的闪闪明星的故事: “冯颐莲和我是一个地方的人。阜星旁边的小城,离阜星够近又够远,完全是两个地方,但是半夜又能看到阜星的灯火做梦。我和她很早认识,一样大,做一个梦,十八岁一起来阜星,一起考无极制片厂的演艺培训班。两个人一样的没学过演戏、跳舞、唱歌、武术,不过这之后就不是同一种命了。她第一年就考起,考官这么评她的,说她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到阜星去演戏。她考上后,又过两年我才考进去。还在演艺班时……正好是我考进去的那年,她就碰上楚星给自己新电影海选女角。那些年楚星大红大紫,说是最会拍女人的导演,最后在一百来个候选里拣中她。的女二号,有睇过咩?” 梁玉成摇头:“我看动作片多点,大家杀来杀去的那类。” “是吗?我也喜欢,大家杀来杀去,不用诉那么多苦。不过因为这部是冯颐莲演的,所以我也看了。”金香漫不经心地认同了,再把话接下去: “这电影是说在某个村庄里有个俗套的传说故事,白鹤被农夫救了,下凡来报恩的。男人也听这故事,女人也听,大人也听,小孩也听,教导男的要当农夫,女的要当白鹤。故事说多了,有了个成真的时候,不是仙鹤下凡,是个远嫁来的女人,村里的男人有恩于她,家里便把她自己当报酬。女人嫁来以后也天天听这故事,报恩要纺纱织布、相夫教子,到男人死了算还清。她刚来的时候很美,美得像只真正的鹤,村里许多人也自然地迷恋她。等她灰头土脸了,只剩村里一个十五岁的女孩仍迷恋她。女人成了故事的奴隶,女孩成了她的奴隶……中间还有很多独白和旁白……总之最后,这两个奴隶一同越了狱,她们要不停地、远远地逃走,像鹤要回去天上。” 她暂时停下,把杯里的酒喝干,用酒水润泽唇舌,也浇灭某一把火。 “说得有点长了。其实我是很多年前看的,现在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阿莲今晚又跟我说到这电影。她说这结局真好,我说是。她的银幕首秀,拿了金蝴蝶奖的最佳新人,才过20岁。那时候我就知道她不一般了,却还不知道我俩要分两条路走。因为我们都还住在制片厂的宿舍,同一间,所以还很亲密。20岁的我也刚考进去,还可以自己骗自己……之后她仍然在学习时陆续地接剧本,到我也毕业了的24岁,她拍了。你一定也没看过,我的记忆也很模糊了,看过一次后不敢再看,不过之后一年,她就是金蝴蝶和金冠的双金影后了。拿奖时她已经买了新房,接我一起住。虽然还是在一起,但是我住在她家和我们一起在宿舍,是非常不一样的……她不觉得,拿奖后第一通电话是打给我,第一餐饭也是和我一起庆祝,是我快要骗不了自己了……可我还在挣扎,我想将来我也会有很好的机会,只要成名了,我就买下隔壁的房子,打通来,还是像在宿舍时一样和她住一起。真不靠谱的想法,也真折腾人,现在我好后悔,不管她的我的,两个人在一起就很好了……但24岁的我都好害怕,怕我要一个人落在她身后了。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真恨那时候的我。” 金香低下头,看见虽然没抽两口,烟却快要燃尽,在烫到手指之前把它按灭在烟灰缸,来回地碾下烟灰。烟和酒都没再续,预示不论好坏,故事讲到尾声: “梦醒的时候是28岁。我早已搬出去了,拍一些广告和画报。同佢联系唔多,其实是不敢。不过她仍然知道我过得不好,想方法找到我,演里一个配角,”金香撩起乱乱落下的卷发,“这是她最后一部电影。” 梁玉成立刻插话:“这部我有睇过,上次同你说到,回去我就租咗录像带。虽然戏份遭剪完,不过你在里面演边个啊?” 金香虽然点点疲态,还是垂着眉眼笑了:“你真是好合格一个聊天对象,专门回去看咗?我本来演里边一个前辈演员,焦一春刚被领进制片厂时别别扭扭挑她刺又帮她忙,到焦一春拿奖时鼓掌生她的气,但是也不敢正眼看这个意气风发的新影后。最后焦一春跳楼死咗了,我吹着风给她坟前献花。” 是部添菜加料的传记片,焦一春是唯一主角,历史上最年轻也最短命的影后,由冯颐莲演,拍了足足一年,成片经导演大删大剪也有一百四十分钟。梁玉成本来一定会睡着,不过冯颐莲……焦一春光华耀眼,两个女人的形与魂撑着梁玉成眼皮,不叫他闭眼。 金香也想起那个在荧幕里攥紧荧幕外一颗心的女人。她自嘲:“现在说出来,我戏份的确很不紧要。阿莲其实和焦一春都很像。我该演的和自己也很像,太像了,所以一塌糊涂。这部拍完以后,她问过我回不回去。可是我去哪里的幻想都在剧组被打碎,我亲眼看到她是那种人,我是这种人。我想,不好再骗自己了,就跟她说拜拜。帮她拿了金莲奖,再之后就息影结婚了。真是很年轻……所以告别演唱会也座无虚席。她给我寄了贵宾席两张票,不过我一个人去。最后一首是唱来,不知她有没有看到我去?我坐在那里,好像十八岁前坐在她家门边,等她忙完了再去玩。真后悔……真后悔。她为什么要打电话我?她如果不打来,我都不知自己这么后悔……” 回忆终于压垮金香,痛得她掉眼泪。梁玉成递去纸,说:“她也想你的,才梦到十八岁。” “希望她过得好。”金香擦去眼泪。梁玉成想起来,这是她第二次这么说。或许在说出来前,她心里总也这么想的。只有冯颐莲过得好,金香才不会更后悔。 眼泪在酒吧这方角落缓缓地流,流入十数年亲密悔恨的时光,成一条溺人的河。后半夜梁玉成告别金香,顺着这条难改道、不逆回的河流回家中。打开家门,情绪的水浪层层淹过地上没连接的电话线。他想起金香说:“之前很难出口的,想不到今夜打电话来讲。离远些才觉得真心话不难堪,好奇怪。” 他俯下身把线接好,拨号到千只雀。等人接的时候,他想冯颐莲也不一定确定能打到金香那儿去,是金香本人来接。今晚总是有缘分留给真话。 电话通了,果然不是杨彬来接。话筒那边某个年轻声音问:“边个啊?”杨彬年轻的牺牲品们来来去去易消耗,梁玉成还不认得这声音是哪个十来岁的小弟。他就只说:“我找杨彬。” “彬哥不在!”小弟肯定地回答。梁玉成没作自我介绍,他也不耐烦,急忙地想挂断。不过那头隔得更远的一个声音喊了他:“彬哥返来了!” 一阵杂音,显然话筒在几只手间正传递。最后传来的果然就是杨彬的声音了:“喂,边个?” “杨彬,”梁玉成低声喊,“你差些错过我电话了。” 杨彬认出声音,惊喜而不信地问:“阿成?” 梁玉成偏着头,没有开灯,站在客厅里和站在一片黑茫茫的原野上没有分别。沉沉夜色里看不见别的东西,好像只有他和手上握着的这支电话切实存在。“阿彬,”他问,“有没有梦到过之前的我们?” 杨彬在电话里谈过交易和人命,还没有说过梦,所以他一时没有回答,听筒里只有两声沉闷的呼吸,像他的心肺正替他思考一个未必真的,但必定完善的谎言似的。 可惜梁玉成已经不想等了,在他开口前挂下电话。在走出酒流后,回家之前,他和金香还走了很长一段路。一条路边的招牌都亮着俗美的霓虹灯光,照着些不属于阜星的过去片段。“冯颐莲其实不是本名,是进演艺班后改的,”金香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她原名叫做方友香。”她的脚步慢下来,轻声说:“我也是。我本名叫何莲。都已经很久……没听过人喊了。这座城市给与的很多,拿去的也很多。” 梁玉成手中还缠着一段电话线,坐在了沙发上。阜星拿去的很多,梁玉成知道杨彬一定没做过这种梦,因为连他自己都再没梦到了。在阜星,连做梦也要下决心。他突然想,不知道一个丈夫、两个孩子的冯颐莲是怎么下、下了什么决心,让她能在夜里重见十八岁,好像同自己、同更重于自己的旧情做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