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
虽然天际日暮西沉,部落里活跃的人却不太多,大多还在营帐中沉睡。诺亚牵着安卡达走在大营里,偶尔有人见到他们,也是低头表示尊敬后快速退开。 地位再明显不过。部落以力量为尊,如果看上了别人家的财物,可以通过决斗将其堂堂正正地拿到手中。同样,若是有人因为别人觊觎自己的妻女而被冒犯,也可以同对方决一死战。半吊在空中的金链明晃晃地昭示所有权。在这里,没有人愿意招惹诺亚。 “为什么都怕跑了?”青年恬不知耻地抱怨,“你那么好看。” 安卡达看起来很努力没有对鳄鱼的眼泪翻白眼,低头沉默地跟着他。布料虽然裹得住形体,却裹不了走路时金属碰撞的清响。总有人好奇地抬头寻找声音来源,又在扫到他们时迅速避开视线。 这比浑身赤裸被拖出去游行更加令人难堪。那些灼热的目光烧穿了布料,仿佛真的把男人当成某人的私人玩物。然而无论如何小心翼翼地控制步伐,链子仍然会碰出脆响,像马匹脖颈上昭示到来的铜铃。所幸在踏入森林深处的时刻,黑夜也同步降临,吞掉了他们的倒影。 昨夜是满月夜。满月一过,月色渐亏,像被乌云咬了一块小角。但黑漆漆的森林里,除了萤火虫飞舞的微光以外,仍然是月的领地。 诺亚停住脚步,示意安卡达走在前面。他忽然心头发闷,说不上来有哪里不适。在浓密的黑暗丛林中,仿佛有一双诡异的眼睛正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诺亚猛地回头看去,然而身后除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什么也没有。 诺亚不喜欢森林。这里本来便是月族的领土,遮天蔽日的树叶压得他喘不过气。但这里的湖泊是离营地最近的,而草原上最近的河流要走一天一夜。所以他选择让安卡达当向导。 安卡达在自己的家园里显然比他要自在得多,脚步轻快地领在前面。以防对方心怀叵测,诺亚一手缠着链,一手紧贴着腿上绑的弯刀。他猜想安卡达必然会试图将他引入有毒气的沼泽或是推进坑洞,然而男人真的就将他引到了一处湖泊。 温暖的夜风吹碎水面上的月光。这是密集丛林中少有的一处开阔地带。凉爽空气立刻让诺亚状态好了不少。安卡达站在湖边,脱下布料,等待着诺亚松开束缚。蜜色皮肤暴露在空气中,天上的莹白敷落下来为他镀了一圈白边,每根链子都闪烁着光。 诺亚盯着他看入神了好一会。相较白天,安卡达似乎的确更适合夜晚。诺亚甚至能想象他过去浑身浮着银白咒文坐在湖水中,在满月下催动法术的模样。那才是真正的月族“神姬”。 大逆不道。像是不小心触动了关键词,脑海里巫医尖细的嗓音一箭刺穿了诺亚的幻想。他在干什么?世间唯一的神明只有太阳,而他现在居然对邪恶的迷途者动了恻隐之心。 “不行。”诺亚赶紧摇摇头,“就这样洗。” 安卡达看来也没抱有期望。他一只脚趾头轻轻沾了下湖面试试水温,随即一步步慢慢走近湖里。宽阔平静的湖面像一扇巨大的门,将他的身体缓缓吞噬。 即便是夜晚,气温依然灼热。干燥空气吹过草丛像要拂起流动的火。湖面上的凉风吸饱了水,湿漉漉浸过林间。诺亚忽然来了兴致,也跳进水里。水花溅了安卡达一身。他从水下钻出来,每根发梢上叮叮咚咚滴下的水连成了线。 在以前,干净的水是稀有资源。部落随着季节变迁迁徙,在迁徙的路线上,不是时时刻刻都有新鲜的水。小时候被母亲教训惯了,即便如今成为了首领,诺亚也不太舍得大用。一直有传说,月族的森林里藏着他们终年不涸的神圣天湖。许多部落眼红,却因为忌惮月族强大的实力而不敢前来抢夺。如今整片森林都已经被诺亚的部落控制,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探索这里藏着的秘密。 安卡达捞起一捧水洒在肩上,稍稍用了些力气擦洗皮肤上的印记。诺亚不是部落里最壮实的大力士,但手劲依然不可小觑。淅淅沥沥的水珠从安卡达后背滑下,贴着精壮的后腰落进水潭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诺亚半截脸都埋在水下,咕嘟咕嘟吐了几个泡泡,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身上起伏的水痕,仿佛他身上流的是月亮。风吹过冰凉的湖面,水波轻轻拍着诺亚红热的脸颊。湖底的细沙柔软,承了重便慢慢下陷。水面渐渐变高,诺亚逐渐觉得胸闷,想从水里探出头,用力一瞪却踩滑了水草。 “呜哇!” 他扑通一声,直直栽进湖中,因为着急灌了一大口水。从未有过的窒息感四面八方朝他压来,脚下不断扑腾却踩不到落点。慌乱之中他四肢胡乱挣扎,胳膊被缠上什么勒得死紧。他没空作它想,伸手便去拽那根救命稻草。 意识逐渐模糊,黑暗慢慢淹没天空。一股力量忽然把他用力提出水面,丢到湖岸上。诺亚重重摔进草地,恍惚间只听到金属清脆的碰撞。 “咳、咳……” 他坐在湖边用力咳嗽,脑子里还嗡嗡作响。天上三个月亮摇摇晃晃,一团朦胧的白金在他咫尺之遥的距离耀耀生辉,勾出一圈人形轮廓。过近距离令常年保持警戒的身体比大脑更快作出了反应。眼睛都还没看清的诺亚一下伸出手臂掐住男人脖颈,反身将男人按进草地。 “你想害我?” 是他天真了。巫医说得没错,他怎么能对月族的神姬掉以轻心?心软拔掉封针的后果就是差点丢了命。诺亚越想越气,手上力度又不由得加了几分,引来身下人更剧烈的挣扎。 “……嗯?” 诺亚眨了下眼睛,沁掉眼里多余的水珠,才发现安卡达也在难受地喘气。男人不断试图扯掉身上的装饰物。然而这套金链的设计十分巧妙,没有诺亚的帮助,他根本无法解开束缚。“放、放开……” 他勉强睁开眼睛去瞪诺亚,伸手想去抓少年胳膊。诺亚看看自己手臂,很快便明白过来。安卡达身上的链子另一头锁在他手腕上。若是他沉了湖,男人同样也跑不了。 虽然是迫不得已,但安卡达的确是救了自己的。想到这里,诺亚稍稍松了一点桎梏,留给男人一点呼吸空间,但仍然没有打算放手的意思。 “别以为这样做我就会放你走。”骄傲的少年拉不下脸向俘虏道歉,张牙舞爪地虚张声势,“你是我的。” 安卡达看起来完全没听进他的话。因为缺氧,男人急促的呼吸更加用力,链子紧紧扣在起伏的胸膛上。 “痛……” 他牙齿都在打颤,眼睛里盛的不知是湖水还是泪花。原来诺亚刚才下沉时拽得太用力,他浑身链条收紧,根根勒进皮肤里。强大压力下,华丽的宝石已经在皮肤上咬出了血淤。 “松开它……” 无助哀怜的眼神足以让人心碎。诺亚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男人下腹,摸到机关。然而就在指尖碰到纯白宝石的瞬间,一股如电流般的强烈刺激瞬间刺穿他脊梁。 刺眼的,白到吞噬万物的光芒。诺亚被强光撞得一阵头晕目眩,下意识闭上眼睛。他像做了一场噩梦刚醒,满身都是淋漓的汗水。耳畔刮过的夜风忽然拨动了一丝突兀的弦音。诺亚不做他想,拔出匕首闭着眼睛就朝背后刺去。 “噗嗤——” 有什么液体溅到了诺亚手腕上,冰凉却滋滋燃烧。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爆炸开来,喷了诺亚一身。 诺亚心惊片刻,才慢慢定下呼吸。他小心翼翼地睁开被血糊蒙的眼睛,看见随身匕首的尖端,串着一条腕粗的巨大白蟒。它张着大嘴露出锋利的毒牙,被贯穿的地方不断散发出焦糊的臭气。伤口不像被刺穿,反而像正在被烈焰灼烧。 诺亚太熟悉这条蛇了。他胳膊用力一甩,狠狠将白蟒重重砸在地上,掐住头下三寸就要再捅进心脏。 “等等!” 蟒蛇在手中痛苦地不断扭动身体。诺亚抬起头,因为愤怒而几乎赤红的金色瞳孔寻向声音来源,才发现不远处瘫软在地上,用力挣扎着想要起身的“神姬”。 “不要杀它……”安卡达突然哇地吐出一大口血。他伸手揩掉嘴角血迹,低垂着头,呼吸虚弱。 “幻术已经破了。你骗不了我。”诺亚冷笑,“它想杀我,我为什么不杀它?” 他愚蠢地大意了。毫无疑问,安卡达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让当初那些人离奇死亡的。如果不是有巫医的保护,诺亚恐怕也会重蹈覆辙。安卡达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奴隶,是一把随时架在他脖子上的利器。 “你当然……可以试试。”安卡达似乎需要很努力才能提起气。“那是神赐的我族圣物。你如果杀了它……神必将降罪于你。” “我们只有太阳一个神。像这样的恶物,若是清除……”诺亚发出讥讽的笑声,手腕轻挑,那匕首便在蟒蛇身体里旋转,“神应该高兴才是。” 安卡达一下疼得话都不利索了,他浑身完好无损,却像是受了重伤,哆嗦了好一阵,才断断续续抖出些字眼。 “你、杀了它,我也、会死。”他抬起头看着诺亚。 诺亚和他目光相接,眼神冰冷,看不出一丝情绪,似乎完全无所谓。 “放它走……之后、随便你吧。”男人手指无意间抓紧了带血的野草。锋利的叶片在他手心割出一道口子。 诺亚看了看手中挣扎力度逐渐衰微的白蟒,又看看目光低垂的男人。天上高悬的月亮被乌云吃掉大半,本就阴暗的森林更是漆黑一片。 “等我处理完它再来收拾你。”诺亚冷冷道。他一个翻手,狠狠将匕首插进泥土里。白蟒被他扎在地上徒劳地扭动。诺亚走到男人身边,蹲下身,捏住悬着吊链的纯白宝石。他这时才发现安卡达身上一切好端端,幻术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诺亚随手拽了两下,便轻易地从安卡达身上卸下了两条锁链。他记得巫医说过金石对月族有克制作用。白蟒既然是月族的圣物,想必应该也有同样的效果。他灵活地将蛇身交叉绑了个结实,同时撬开蛇口卡住链子一头缠了几圈,确保毒牙无法合拢。 诺亚用力拔出匕首。蛇血飞溅出来,在空气中嘭地化成了青烟。然而鳞片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缠着锁链的白蟒翻了个身,一扭一扭,慢吞吞地挪进树丛。 被金链绑紧的白蟒连移动都很困难,更不要提再度偷袭他了。 诺亚目送白蟒融入黑暗的森林,转过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因为紧张而浑身线条都绷紧的神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