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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先生家里留下了许多霍衍的东西,以此来证明这个男孩曾经鲜明地存在于他的生活里。 比如他不感兴趣的游戏手柄、比如被咬秃了头的蓝色牙刷、比如厨房里囤积的某个品牌的泡面,比如藏匿在沙发缝隙里的中性笔盖。 霍衍喜欢趴在沙发上写作业,姿势扭捏,高高瘦瘦的一个人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小团,周先生看不过去,说了他几次,被霍衍严词拒绝。 “这样我才会有解题的灵感。” 周先生懒得管他,随他去,这样放纵的后果就是沙发上多了几道墨水痕迹,笔盖什么的更是经常掉进缝隙里。 霍衍懒得找,因此茶几上的那个充当笔筒的旧茶杯里挤满了没有笔盖的中性笔。 某一天,周先生在家里填写水电缴费单的时候,顺手拿了其中的一支笔,笔尖落到纸上,划了好几笔也不出墨水,只留下两道苍白的印子。 周先生这才意识到,霍衍离开有一段时间了。 他换了支笔,在姓名栏龙飞凤舞地签上“周落白”三个字,然后把缴费单交给上门的物业工作人员。 那人年纪约莫四十左右,很热情,临走的时候看了眼门口柜子里的篮球,说,我儿子也有一个呢,可是没签名在上头。 “你和你弟弟一起住?” “我没有弟弟。” “哦,那这是你自己买来玩的?” “也不是。” 周先生莫名有些烦躁起来,刚巧手机响了,公司同事给他打电话,问了两个他经手的案子的细节。他于是走到阳台,花了五分钟才说清楚这个不属于他的责任的问题。 走会客厅,那人还没有走,站在门口,踌躇不决。 “还有什么事儿吗?” “能把那篮球卖给我吗?”对方有些憨厚地笑了笑,也为自己突兀的要求感到不好意思,解释道,“我儿子上周期中考考得不错,我想给他个奖励。” 周先生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哽,像是生吞了个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一样,咽也咽不下去。 “那是别人的,”他的语速猛然加快,“我帮你问问,看他愿不愿意卖给你。” 送走那位工作人员后,周先生回到卧室,关上门,迅速地走到床边坐下,他有些紧张。 房间里没有开灯。他点开手机,又关机。 然后开始翻箱倒柜起来。霍衍在国外的联系方式被写在一张名片的背面,被他夹在某本相册里。 是在年终的聚会上,他头一次主动和领导攀谈,陪对方喝了两杯酒之后,在闹哄哄的包间里,他鼓足勇气,凑过去问领导,能不能给他霍衍的联系方式。 他胡诌出了一个远房亲戚,一个不知道哪儿钻出来的侄女,和霍衍年龄相近,也要去加拿大留学,他希望能给这位小侄女一些帮助和建议。 “有留学经验的人跟她说些话,她兴许不会那么害怕,以后过去了,说不定还能碰到,彼此有个照应。”周先生摇晃着酒杯,说着假得不能再假得谎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酒水里的漩涡,觉得自己也快被吸进去。 好在没人会怀疑他的动机不纯。 领导笑着说,“可以是可以,但是那孩子脾气不好…… ” “没关系的。” “那等我明天给你吧,我现在手机上也没有他那边的号码呢。” 周先生于是足足等了一个星期,领导却好像把这件事忘记了,从没有提起过。最后周先生按耐不住,在工作忙得不能喘息的间隙,抱着满手的资料离开领导办公室之前,问,“您说过给我您儿子的联系方式……?” “啊,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领导随手拿过一张名片,潦草地写下一行数字递给周先生。 周先生把这张名片揣进里层的口袋,却一整个星期都没有勇气打电话出去。某天喝了点酒,他精神高度紧张,摸出了这张名片,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 电话那头接通的却是一个中餐馆的老板娘,闽南口音浓重,在进行了十多分钟的鸡同鸭讲之后,周先生才无奈地接受了打错电话的现实,在对方的咒骂中低声道歉挂断了电话。 他没有勇气再试一次。 于是那张名片就被遗忘在了床头柜里的老相册里,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那一页的照片刚好是周先生十八岁的时候。 十八岁的周先生站在老家街头的照相馆里,举着一张大学通知书,露出了有些僵硬的笑容。 僵硬的,但是充满希望。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未来会变成这幅苍白麻木的模样,以为就像是电视里播放的一样,所有的未来都是发着光的。 现在,照片里十八岁的周先生对着那张名片微笑着,那行号码的背后,通向大洋彼岸,另一个发着光的十八岁的男孩。 周先生安慰自己,是因为那位父亲很想给自己的孩子一个礼物,而那颗被霍衍遗忘的篮球又是那么地合适——但是他没有资格替霍衍做决定对不对?所以他需要问过霍衍之后才能拒绝或者答应对方。 周先生坐在地板上,开始试着给霍衍打电话。 他不确定是哪一个数字错了,领导的字实在是潦草,好几个字他都辨别不清,只好一个一个试,幸运的是,在第三次的时候,对面响起了霍衍的声音。 周先生一开始还不能确定,直到那边传来霍衍才有的不耐烦的口气,“不说话我挂了?” “是、是我。”周先生急忙开口。 “嗯。” “我是周落白。” “听出来了。” 周先生不知道是不是该高兴,他捧着手机,不知道下一句话该说什么。 霍衍先开口了,“你给我打电话做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些杂音,霍衍的声音忽远忽近,问:“你现在是以什么立场给我打电话?” 什么立场。 在霍衍从周先生的生活里消失之前,他们也进行过一次类似这样的对话。 那天是个晴天,傍晚的时候天边有紫红色的火烧云,周先生经过阳台的时候还拍了两张照片。 霍衍陷入沙发里,懒洋洋地打着游戏。 “我从下个礼拜开始就停课了。”霍衍一边说,一边打死了某个关卡的最终大 boss。 画面上出现大大的胜利字样,屏幕一瞬间暗淡下去。 周先生正端着一盆肥皂水和厨房角落的油污作斗争,没能在第一时间听清霍衍说什么,霍衍重复了一遍,他才有些迟钝地回了一句,“哦。” 两手没入盆子里的水中,手腕处围上一圈细密的肥皂泡,周先生拎起帕子,把水拧干,问,“为什么停课?” “再过几天就被我妈送出国了,在那之前有些手续要办。”霍衍又开了一局游戏,游戏激烈的音效下更显的他语调的平淡。 “你要出国。”周先生复述一遍。 “嗯。” 盆子里的肥皂泡晃晃悠悠,在不大的圆弧里左右漂移。 “怎么没告诉我?” “现在不就告诉你了嘛?” “也是。” 周先生又想抽烟了。 他本来想走到阳台上去,路过沙发的时候又生生停住脚步,忍不住问霍衍,“你什么时候走啊?去多久啊?什么时候回来?” 一个问题出口了,剩下的就像是倒豆子似的一骨碌儿全都跳出来,让周先生自己都惊讶。 画面里的那个小勇士不慎中了个大招,血条直接清零。霍衍的眼角跳了跳,视线从game over 的画面上转移到周先生脸上。 “你问这些干什么?”他面无表情,“你现在是以什么立场问我这些东西?” 炮友两个字是说不出口的。 周先生顿时有一种无力感,这种感觉从下往上,像是潮水一样淹没口鼻,让他有一种想要呕吐的冲动。 仔细想想,他和霍衍之间的关系,真是乱七八糟,开始得莫名其妙,维持得也稀里糊涂。 他确实没什么立场能够关心霍衍的去向。 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可以说只是just one night 的组合版本——很多个night——至于天亮之后的事情,没人想过。 周先生什么都没说,但是他心里的不满不是像肥皂泡一样可以轻易就消弭掉的,晚上在床上,霍衍没费什么功夫就察觉到了他的这种情绪。 身下的那个人还是在配合,身体依旧热情,对于熟悉的来宾开门欢迎,湿的地方依旧水淋淋,软的地方依旧没什么力气。 可是霍衍就是能感觉到周先生不太高兴。 他都没有叫。虽然平时周先生也不是喜欢叫的类型,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安静。 背入式,周先生跪趴在床上,上半身软软地塌下去,整张脸都埋在枕头里,霍衍紧贴着他赤裸的脊背,像是要融化在周先生身上。 他亲吻周先生的发顶,然后腾出一只手挤进周先生面颊和枕头间的缝隙。 指尖触到一点点的湿热。 再往前,是周先生滴水的睫毛。 “啊,你又哭了。” 霍衍轻声道。 周先生哭的时候是不出声音的。 霍衍庸嘴唇轻轻地碰他发红的耳垂,说:“你丢不丢人,这么大了还哭。” 周先生没说话。 霍衍手伸进被子里掐他的腰,刚巧埋在屁股里的家伙斜插着滑过,周先生控制不住地发抖,从喉咙里泄出一声短暂的抽泣来。 他咬着牙说,“你管我哭不哭。” 然后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几乎要到窒息的程度。 他剧烈地呼吸,肩胛骨上下起伏,胸腔里发出那种类似老风车转动一样的声音,霍衍担心他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卡着他的脖子硬把他拉了起来。 两人一起摔倒在床边,仰面朝天,周先生摔在霍衍身上,满脸通红,他蜷缩成一团,猛烈地咳嗽,霍衍敷衍地摸着他的背,偶尔轻轻拍打,帮助他调整呼吸。 周先生睫毛上还垂着泪,他闭着眼,等呼吸平复后,一字一顿地说,“我就不该……?” 声音里还带着哭腔,怎么都连不成句。 霍衍轻柔地抚着他的后背,问,“不该什么?” 周先生翻来覆去只说不该。